蚂蚁文学 > 青青志 > 二十四、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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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爵回到梅家住了好些日子。除了去上学,她很少走出屋门。父亲梅世青见女儿回家来住,不但不说什么,反而非常高兴。他有时间就会到女儿这一房里来,诉说儿子们或者跑去国外或者不搭理他的种种委屈。这时梅爵只得开导他:

    “哥哥都是大人了,谁还没有自己的事儿,总不能天天陪着你玩吧?再说了,你不是太太姨太太一群吗?她们一天到晚也是闲着,你让她们陪你玩!”

    “她们陪着,就连看个戏都整得比戏台上还热闹。就说前天吧,我着小戏子们排练了几场戏,问谁她们谁愿意一起去看,都说不去。等我要走了,又都说去!去就去吧,到了戏园,刚坐下,一个要点《邯郸记》,一个要点《牡丹亭》,一个要点《李逵》,另一个要点《武松》……一个嫌不先唱她点的,唱她的了又不满点心茶水不合口味,争争嚷嚷也罢了,几句不和就掐起来了,还看什么戏?”

    “那怨谁?只能怨你当年不硬气,任由祖父摆布!娶进来这么多人!”

    “是我不硬气,你们硬气就好!”

    梅世青埋怨够了,就离开,改时无聊或者不满,又会来找女儿……

    父亲姨太太众多,梅家的蜚短流长从来不少。梅爵不听不闻,除了看看书,就是作作画。她等着李铭卿来找她,来向她分辨对与错,但是她也不清楚对这个人的期盼是不是值得,是不是正确。很久也不见其人,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期盼他出现,还是这只是她生活百般无奈的一个寄托。也许那个人就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去留,又怎么会为见她颠簸一路的行程。自己想错了吧,也许不管怎么样,应该拿一个让自己心情爽朗的决定,何必为一个不在意自己的人如此费神劳力,有意义吗?有必要吗?虽然那个人来找她并不一定带给她灵魂归故的希望,而不来则更加失望。她无法想像她在李家熬到白发苍苍,将要面对的情形,她满怀的彷徨、孤独、无助,于是当下只能躲避着一切现实中的东西。她以前渴望冲出去,离开这里,而今她又回来了,缩在梅家的一隅,不想面对任何人和事。她以前想离开的仅仅是是是非非的梅家,现在她想躲避的是整个世道。她犹豫了,退缩了,却又希望着,尽管明明知道这希望微乎其微,也想到过希望之下覆盖的也可能是更难以接受的失望。

    铭卿总也不出现,反而让她辗转难眠的复杂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原本她异常的懊恼自己的鲁莽,恼怒铭卿冷漠,她满怀愤怒,无处诉说,通宵难以入睡,精神亢奋得快要崩溃;而时间是一剂可以治愈一切的良药。渐渐的她放下了狂热,心情恢复平静。她想通了,那李铭卿不过是路人,为什么的非要进入路人的世界,让别人难堪,令自己别扭,和别人纠缠不清呢?

    冬子担心再回李家她们主仆二人要被李家人批评指责,就悄悄提醒梅爵:

    “小姐,我们不辞而别离开李家,一直也没跟他们说,是不是不好啊!要是我们再回去,他们家找我们的麻烦,那我们的日子一天也别想过好了。你看是不是派个人去李家送个话儿?”

    “不!你害怕了?”

    “是的,你看看二太太平时见了我们横冲直撞的,从来没好脸看过我们。老太太,老太爷不仅不批评二太太没有长者的风范,还动则指责我们。现在我们不辞而别,又坏了他们的规矩,再回去,我一个丫头受气也罢了,只是小姐日子更难过了。所以不如我们找个借口说给他们,以后也好彼此有台阶下!”

    “别担心,大不了就再也不回去了!他们家不是想娶土匪做六太太吗?正好!”

    梅家人都知道老爷对儿女无底限的宠爱,也知道这位虽然是小姐,却比少爷哥儿还要硬气,还要豪气,任性折腾得还要花样繁多。她心情好时,比谁都知书达理,惹怒了她,则毫无忌惮的蛮横。她在家,没有人敢惹她,也没人敢问她什么,更没人敢说她什么。尤其是这次回到娘家,仅仅看到她一天绷得紧紧的脸,就够他们退避三舍了。

    平静的过了短暂的春天,夏天就要悄悄登场了。天气变热,让梅爵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增添了烦闷。她回来长住,虽然父亲不但不责怪她,还非常高兴她能回来,但是梅家其他人没少在背后挤眉弄眼,最近眼见梅家上下个个都以奇怪的眼神悄悄窥看她。这让她不由得起疑心。冬子也跟她抱怨梅家上下越来越奇怪的举止和神色。她揣度这些人又有什么事瞒背着她,先佯装不在意,打算找机会究其所以然。

    这天早上较往常闷热,大概是要下大雨了。饭后,厨房的丫头青竹来收碗碟时,失手掉了一个。“当啷”一声中,梅爵转过头不悦的问:

    “怎么着,青竹,你摔给我看的,是吗?”

    青竹一听,连忙跪下,低头连声说:

    “小姐,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还不敢?把这丫头拉出去,关在外耳房里思过!”梅爵不耐烦的大声吩咐道。

    “小姐,我知错了……”青竹恐惧抬头向梅爵认错,但话没说完,就被人拖了出去,丢进了耳房。她坐在地上,委屈的哭泣着,听到门关上了,就站起来,靠着墙站着。屋子以前有仆人住着,梅爵出嫁后就空着了。屋里摆着几个红漆竹凳,但她不敢坐;床上的被褥被收走了,放了些暂时不用的精巧的家什在床上,其中一个暖手的碳炉闪着金光。她目光呆滞的停在了炉子上,不知道何时可以走出这间屋子。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有人推门进来,是冬子。就见她侍立门旁,手里拿着鞭子。梅爵随后也进来了,在红漆登上坐下,对着青竹。青竹见状忙过来趋步跪下。

    “你不用怕,我只问你几句话!你照实说就没事了。”梅爵平静的对她说。

    “是!是……”

    “你这几天有没有见到太太和姨太太们?”

    “昨日天黑前见到一回太太,是去前厅送果子!”

    “她最近有没有亲自吩咐你们做什么?”

    “没有亲自吩咐过!我做的事都是管厨房的卢妈妈吩咐的!”青竹紧张的摇摇头回答。

    “那你可知道府里上下见我都怪模怪样的,是怎么回事?老实说!”

    “怪模怪样?”青竹看看梅爵,不知所以然的重复问。

    “是的,尤其是到了我们这里,就像见了鬼!”冬子恶气的替梅爵补充道。

    梅爵看见跪着的丫头听到“鬼”字时,惊厥了一下,就像真是见了鬼,这让她更加好奇。

    “……”

    “怎么不说话了?”冬子紧逼道。

    “我,我……”

    “如果不说,就一直跪这里吧,直到你说明白了为止!”梅爵有些焦躁的说。

    “我说!是,是……”

    “是什么?”冬子不耐烦的催促道。

    “是他们都在传言李家府上遭遇到了大不测……”

    “李府?哪家李府?”梅爵诧异道。

    “就是……姑爷家……”

    “姑爷家?哼!那,他们传言的是什么大不测呢?”梅爵微微笑道。

    “说,说……好像是……李家男人都被杀了……”

    “啊……”梅爵目瞪口呆,竟然是这样的传言,着实让她意外。

    李家,男人被杀了?这对那一家族来说可是几近灭顶之灾啊………真的?假的?仅仅是谣言吧?这么大的事……经过在家这一段时间的沉静反思,梅爵渐渐觉得李家的人事于她恍如隔世,和她有关,却又关联不紧,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彻底和他们各自走个自的路了,何必还去思虑那一家的是非对错。她不再想和李家有关的是非时,李家的是非却迎面撞来,让她不得不想……她觉得无法想象突然在短短的时间内,不可一世的李氏大家里居然死尽了男人,就这么奄奄一息了?是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她必须回去看看,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

    屋外雷声哄哄大作,梅爵却全然没有听见,倒是丫头们被雷声震得心惊胆战。身边丫头们惊恐的看看她空洞的眼神,不敢说话。看见她出了屋子,冬子朝青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自己连忙跟着出来,其他人不敢妄动。

    豆大的白亮的雨点稀疏的坠落地面,砸出“啪啪”的响声,顷刻又停住了。冬子抬头,透过天井里的茂盛的金银花看见天空乌黑的雨云翻滚而来,看来雨势汹汹,大雨还在后边。这一抬头看雨,她才注意到金银花已经开放了。

    这株幼枝暗红褐色、密被毛藤本植物,卵形叶,据府内人说是梅爵的母亲为她栽下的。现在,栽花人已去,只有这棵植物还依然暑来寒往的守着院落,望着里面进进出出的人。花,刚开的花筒白色。看见有些花朵是黄色的,那就是它们开了些时候。雄蕊和花柱高出细长的花筒。花筒顶端深深开裂,洒脱不羁的伸展着。一个花架上,绿白黄三色驳杂喧嚣。

    冬子对梅爵道:

    “小姐,看,金银花开了!”

    梅爵似乎没听见,没答话。又有雨点落下来,她想劝梅爵赶紧回房避雨,但是见她一脸的空不见底的脸色,不敢惊扰她的心神,只好小声对身后的小丫头说:

    “快去拿把伞来……”

    雨珠倒下来,地上响起一首轰鸣的乐曲,匀匀的声音里奏出雄壮的气魄。

    梅爵站在雨中,看见地面湿了,缓步走到廊檐下。她看着廊檐水滴如串,垂落到地面,碎落一地,地上的水汇集起来,天井四边的明沟槽里很快积满了水,再落下的水滴激起个个水泡,飘在地面,水泡很快又破裂,又有水泡跳出来……浑浊的雨水从墙角的沟槽的钱状孔洞流到了花园里去了……

    翌日,梅爵回到城里的李家府邸门前,下了娇子,只见大门紧闭,昔日的有人进有人出的忙碌场面已经不复存在了。丫头冬子上前打门,只有空洞洞的回音,却没有人来开门。以致越来越大的响声惊动了附近的人,有个人好心的过来告诫她:

    “姑娘,这家人被土匪杀了。你们快别在这儿扣门了。再扣下去,声音惊扰了土匪,要招来祸端啊!这是不祥之地,赶紧地走吧!”

    梅爵点头应声。但是除了“被土匪杀了”这几个字外,她什么都没听见。她的心神已经全部凝滞了,面对着声息蓦然间悄然的李家大院。曾经你争我夺的纷争热闹之地,转眼间就成了历史的尘埃?

    冬子打听到李家还活着的是女人,男人只有一个了。但是活着的人已经全部搬回乡下去了。她把听来信息赶紧告诉梅爵。梅爵揣度李家男人只有一个了,那会是李铭卿吗?为什么土匪没杀他呢?梅爵带着好奇心决定回乡下找他们……

    梅家人知道梅爵要回乡下找李家的人,全都反对,不管是真的关心,还是假的在意,都觉的她回去太危险了,土匪是不是还在李家周旋也不清楚,李家这样对她,她对他们的关切实在没有必要。梅家上下人等替她这样想。但梅爵坚持回去。梅家的家长梅青世看女儿态度坚决也不忍心过于阻止,就派了一队武装人马护送女儿回乡下婆家。

    梅爵满怀好奇的回了乡下李家老宅。启程前,为了行动便宜,她让丫头给她换上了利落的洋装。

    一队人马到了李家门前,为首的潘升推了推门,大门没有锁,却也没人守门。梅爵没有下轿,吩咐轿夫直接抬进去。她还是那么自信的自作主张。丫头冬子提醒她:

    “要是老太爷在,我们这样不招呼就大队人马的进去,要被骂死了!”

    梅爵没有吭声。

    再次走进李家往日森严而又人来人往的李家大院,觉得里面氛围有点儿凄寂。下了轿子,果然,昔日盛气凌人的男人们都不见了,梅爵才相信这应该是真的。她恍如隔世的站在上房门前发呆,里面秋菊出来,她都没有看见。秋菊看见她,犹豫着过来见礼,梅爵这才看见秋菊垂首站在旁边。她心神凝重的开口想问点什么,却难以发音。

    冬子过去小心翼翼的问秋菊,才知道他们所说的还有一个男人没被杀,是四老爷;又听说四老爷病了,所有人都去看望他了……

    梅爵长叹:原来还活着的不是铭卿。如果是李铭卿活着,自己该是什么心情呢?不论什么心情,总之也不会是高兴。梅爵悲怆沉重而又恍惚失神的来到四房的住处……

    女人们看见了梅爵,心里说不出的异样,个个更是心神空洞的悲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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