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青青志 > 二十五、悔恨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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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方官府走马灯般又换人了。新上任的官员推卸了前一任接手的所有案子。李家所报的大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儒卿知道后气的浑身哆嗦。他的气性太清高太倔强了,无法接受这种种不堪实事所带来的侮辱。任是母亲怎么宽慰,妻子及众位兄弟媳妇们如何劝慰,他还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差。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他想用来把父兄及侄儿们的墓迁回来,然而尚未行动,就搁置了。他在一群女人的期盼中终究撒手而去,把这一大家子全都交到了女人们的手里……李家唯一的依靠没了,女人们也慌了……

    李儒卿离去了,举家哀怆,整个李家庄子也哀怆,他一向文质彬彬,深有诗礼风范,他虽然书读得精而深,却不肯为官、亦不肯经商,不争名、也不想利,在家里少言语,如冬日里的一杆竹子般的简洁而又冷傲。他们一房的屋子里很少有喧哗,即便是大声说话,也是书音朗朗。他在李家儿孙中,是老太爷引以为傲的诗礼典范。他在家里除了吟诗作画,偶尔会应老太爷的要求处理些文字书画方面的人情琐事,间或年节时帮经商的兄长些忙。

    现在这杆竹子“咔吧”折断了,李家所剩的唯一的顶梁柱折了,整个李家庄子为之轰动。整个李家庄子哀悼,李家完了,李家庄也完了。不管往日李家庄的人是多么仇恨、多么憎恶李家人,可今日的悲哀,却全都是真的,或是感叹李家人的惨境,或为自己今后在李家庄子的生存无以支撑的惨景。

    李家庄的其他门户断言:李家剩下一群妇人,李家男人全没了,李家的天塌了,李家的地还会照旧存在?不会,只会陷落,只能消失。没有了男人的李家就要散架子了。李家这个门户只有各房女人各奔前程的一种可能性。

    李忠找来李家庄子的佃户们帮忙,在李家祖坟地修建李儒卿的墓地,打造入殓的棺椁。女人们守在家里给李儒卿准备衣服祭品等。白发苍苍的李忠安排好外面的事,就进上房大厅请示老太太讣告一事。苏氏沉思片刻叹气道:

    “罢了,等老太爷的墓迁回来时再说吧!”

    李儒卿将被葬进祖坟地,张罗的人是老仆人李忠。

    虽然没有到诸位亲戚家送讣告,李家各路亲戚闻听李家唯一的男人李儒卿也死了的消息,无不感慨,无不震撼,无不凄怆……他们中也有厚道门户仗义而来送别,只是很少。也有人觊觎李家的财产,想借送李儒卿顺手牵羊,但是又畏惧神出鬼没的土匪,终究没敢来。

    就在李家为这个大家族唯一的一位男人也离去而发丧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张家竟然来人了,来吊唁李家所剩的唯一的男人。李家人默默的面对张家的人,谁能说什么,彼此都悲哀,但究竟是谁悲,悼谁,谁伤,哀谁,难以分辨,难以言说。恩恩怨怨亡者远去,孰是?孰非?活着的人,该如何计较?

    张家在那场大火之后就不得不搬迁到外地去住了。张老爷子张容远借助自己在军事方面的才干而成为割据一方的显赫人物。家中女儿即将出嫁,他虽战事吃紧,仍然赶回来。没想到,他尚未到家,家中遭到不幸。他不得不安排人马把家人尽快全都接走了。接走后,当即他发现家人中少了深居简出的女儿,见她没来,惶惑中想起女儿有李家这个落脚地儿,深感安慰的想她应该去李家躲难了。然而当问起家人女儿去向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于是他感到了不祥的预兆。继房夫人张氏犹豫再三才告诉他:白贞被大火烧死在了绣楼里。张容远听了,勃然大怒,连夜带人马赶回庄子,只见灰飞烟灭,声息悄然。把绣楼的灰土翻了遍,也没见到女儿,整个府邸被烧没被烧的地方全翻了,也没见踪迹。难道被谁掩埋了?或许她还活着?走了?去了李家?

    然而他火速赶到李家,只见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他向村民打听才知道李家老少一早都仓惶出去避难了,村民都没有听说、也没看见外地人来过。他又匆匆赶去别的地方寻找……

    等到张容远听说李家人避难已回府邸,忙派人再来找女儿。派去的人听守门人说六老爷正在接亲,但是接的人是梅氏人家的;还听说女儿的乳母张妈妈也投到了李家,说张妈妈哭诉小姐离开了人间……他听了感到莫名其妙,李家老六亲事的人选不是女儿吗?可是女儿呢?相比失去女儿的心痛不已,他已无心追究李家的事,不想再亲自入李家大门问什么了,他要去惩戒伤害女儿的元凶……

    而这一走,再听说女儿当年还活着时,而现在她却真的不在了。张容远老泪纵横。他抖着花白胡须,又是弹泪又是自责。

    张妈妈在张白贞嫁进李府的那一夜没有随出逃的李家人走,而是伤心不已的和连夜赶来的宋仁生的夫人等人一起料理白贞的后事。李家男人出事后,女人们回到乡下老宅邸后,想到白贞、想到李家的男人,张妈妈就自觉难以在李家住下去了。她辞了李家的女主人,离开了李家。苏氏老太太挽留了她,但她去意坚定,只好随她。临走时老太太一再叮咛她如果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没有去处,一定要回来,李家的门会一直为她开着。张妈妈跪谢了老太太等人,彼此洒泪道别……

    张妈妈出了李家大门,发现一时无处可去,就先到张家被毁的老宅第去看看能不能找间房子遮风挡雨,回到了这里才惊讶的发现张家的人,直到现在,除了小姐外,其他人竟然都安然无恙。

    张家的宅邸不知何时已经重新修葺。站在门外远望,新修宅邸少了厚重,多了生机。焕然一新的府邸尚未入住,看管新府邸的是张白秀。张白秀已到加冠之年。小伙子从小在张家长大,人如其名,白而秀气,干练而素有涵养。张府中有不少人感叹他只可惜是个下人。

    张白秀见到张妈妈吓了一跳,张妈妈看到他也吓得直哆嗦。他们都认为对方应该早已经亡故了。

    等到他们彼此明了都还活着时,张妈妈就抱住他大哭起来。白秀忙安慰她:

    “张妈妈,都活着的就好!还哭什么?”

    “呜呜……唉……呜呜……”

    “别痛哭哀叹了!唉……对了,姐姐呢?”

    张白秀在张家都称张白贞为姐姐。往日,白贞待他如亲弟弟,教他读书认字,帮他排解委屈……

    这一问,张妈妈哭得更是难以抑制,好像要把肠肚抖出来才能平衡满腹的委屈。哭了好久,她才说得出意义完整的话来。

    张妈妈边抹泪边诉说道:

    “……我和小姐在那大火的晚上都跑出去了。因为我回去要拿些东西——就是我攒的一点儿养老的积蓄,就说好了让小姐先到安全地儿——庄口的小桥头等着,一起去李家暂避。可是等我拿了东西再跑出来后一直找到天亮,也没有找到小姐,就认为小姐大概没等我就一个人先去李家了。我再返回到这里,人一个也不见了,以为你们都遭到了不测,自己也只好奔李家,去找小姐了,没想到她竟然不在那里。我一时无处可去,就暂时留在了李家帮厨吃口饭……”

    听张妈妈这么说,张白秀感到奇怪的问:

    “老爷在军队里,怎么可能遭不测,你们怎么想不到去找老爷呢?”

    “老爷不是一直在家吗?”

    “谁说的?”

    “太太啊!”

    “她?啊……”

    “她还说:老爷不愿见小姐,要出嫁得人了,让她在绣楼里少出门,不要惹老爷生气!”

    “这……”

    “老爷真的当时不在家?”张妈妈恍悟,止住泪,傻了眼。

    “不在啊!是家中出了事后他才回来的。回来原本是为姐姐的出嫁的事,谁知……”张白秀跺着脚说。

    “要是知道老爷不在家,小姐怎么也不会到处流落,当时如果找不到李家人,她自然会去找老爷,怎么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张妈妈急的拍着大腿感叹道。

    “那姐姐她现在……”

    “走了,她……终于找到了李家人,在李家,永远的走了!呜呜……”

    “她找到李家了!那为什么还走了?到底怎么了?她去哪里了?”白秀激动手都抖起来说。

    “就因为找到李家,才……”

    “她不是就为了李家的六老爷才到处找你们,既然找到了还走,究竟去哪里了?你怎么没跟着伺候她呢?”

    “因为李家六老爷已经接了亲,在小姐找到李家时……她一定历尽困难才找到李家。我有罪,对不起太太的嘱托、老爷的信任。”

    “李家六老爷接亲和姐姐出事有什么关系?”

    “小姐不是早就和李家六老爷定亲了吗?而且苏老太太还把翡翠李子给了小姐,李家的族规是:翡翠李子给谁,谁就是李家的媳妇,不退不改的事。可是小姐找到他,他已经接了别人……”

    “我去找李家那个卑鄙无耻的无赖——李铭卿!”

    “不用找了,你!他已经也随小姐走了,他们家的男人都随小姐走了……李家,现在更是可怜啊!”

    “啊——?那又是怎么了?”张白秀泪水浸润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唉——小姐在那天逃出大火后,就打算去找李家人,路上遇到了一个受伤的人,就救了他。那个人是土匪,为了报答小姐的恩,在知道小姐是要找人,就决定帮小姐找,小姐也以为我们全都让大火烧成灰了,只好请那个人帮忙到处找李家六老爷。那个人虽然是土匪,但他很讲信用。他们先打听到李家人都不在家,跑出去躲难了,六老爷已多日没回家。于是,他们就一路带着小姐回到了山寨,许诺他日太平了再出来寻找六老爷。以那人重义气的样子,小姐跟着他们应该没受什么委屈,不过肯定整天颠沛流离的。后来他们在城里找了李家,找到了六老爷,没想到,她到李家之日,就是离开人间之时。小姐,好不命苦啊……小姐大概听说六老爷接了亲,就自杀了。她自杀后,从土匪窝来的陪嫁的人偷偷跑回山里报信,那些土匪就下山来,寻李家人不见……我和他们一起葬了小姐。后来,谁承想后来他们还是抓住了李家人,把李家男人几乎全杀了……”

    “啊——咳,咳,怎么这么多误会和曲折,让这么多人付出了这样惨重的代价!”张白秀眼泪还挂在腮上,怅然失落的连连感叹道。

    经过一番唏嘘哀叹后,两人默默无言……从午时一直坐到傍晚,张妈妈突然醒悟,说:

    “我要赶紧离开,不能让太太看见我!”

    “是啊!不能让她知道您还好好的。否则,她就知道自己做的露馅了!不过您能去哪里呢?”

    “不知道!”

    “您怎么也要在家等着老爷回来,亲口禀告他这些事情啊!”

    张白秀和张妈妈商量决定,让张妈妈悄悄留在新宅邸内,等老爷张容远回来……

    再次面对张容远时,张妈妈泣不成声的又诉说了一遍张白贞生死的原原委委。张容远听了,坐在朱红漆木椅上差点背过气去,傻呆呆的失去了清明的神智,等到他明白过来,痛心不已。当他听说李家唯一幸存的男人李儒卿虽然还活着,可是已经气得奄奄一息时,心里说不出的惋惜而又痛心……

    张容远让张妈妈带路,找到了女儿的坟墓,高高大大的土堆,绿油油的青草覆盖在上面。阳光照拂着草叶。叶片在强光下显出通亮的绿色,把生命的勃勃生机透过叶背展现出来。坟前一块不规则半个坟头高的石头上刻着:张白贞之墓。看着女儿的墓,威武的张容远老泪纵横。哭罢,再看女儿墓四周垒砌了密密麻麻的坟墓,每座坟墓前都立着碑,上面刻着墓主的名字。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看见李铭卿的坟墓就紧挨着女儿的。原本想把女儿的坟墓迁到祖籍墓地安葬,但见此景,他觉得还是让女儿安葬在这里吧。这么多人陪着她。这些人,生前还是喜欢她、爱她的,她也喜欢这些人,爱这些人,只是多了层层曲折,让本该在一起的人却分开了,可是最终老天还是让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了,也许都怪土匪,也许该感谢土匪。如果女儿活着,这些人也都活着,至少不会死这么多人吧?也怪李家活该,谁让他们不信守祖规,既然给了我们张家翡翠李子,为何却要接什么梅家姑娘?居然拿出一枚翡翠李子,娶两家人为儿媳妇。这是李家必遭的劫数,是祖宗的对违背自己遗言的后人的愤怒的惩戒。就算女儿不会再出现,也应该正式退了翡翠李子或者有个说法才能再接别家的姑娘。冥冥中注定的怨缘。唉……

    想到怪,张容远还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继任夫人陈意映,此人断然留不得。如果陈氏不传递假信息给女儿,也不会让女儿颠沛流离,四处失所。也不会带累李家众位男人陪亡。这样一想,又觉得张家对不住李家。他悄悄分吩咐手下的兵把继任夫人陈氏抓来审问。

    这一问,张家上下才知道,陈氏不仅传递了假消息,而且火也是她叫人放的。原来陈氏无德,张容远不在家,她绞尽脑汁筹谋风流之计,想在他回来前带着家私与他人远走高飞。张白贞要出嫁,本碍不着她的事,但是张容远要回来给女儿送嫁,就让她心气不顺,趁早放了一把火。但是她还没来得及逃之夭夭,张容远就回来了……

    张容远了解真相,气血攻心,让张妈妈监督,结结实实的打了陈氏一百军棍,然后逐了出去。亲眼看见陈氏被抬出了门,张妈妈依然不解气,跟张白秀抱怨:

    “小姐的生命和名声,就葬送陈氏的手里,老爷怎么就用一百军棍敷衍了事!应该让她拿命抵!”

    “我看了,她的腿折了,逐出门,钱物什么都没能带出去,如果不死,下半辈子一天也不会好过!如果让她干脆利落的死了,那才便宜了她……”

    “让她再费尽心机害人……不止小姐,还有李家那么多命……”听白秀说的也有理,张妈妈才平息愤怒,却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李家人确实死得屈!当时没有人跟那土匪说说人情吗?也许他不至于如此狠心杀那么多人。”

    “知道土匪要来了,当时慌乱,李家人都逃走了。我留下来料理小姐的后事。那姓宋的人匆匆去了李府,找不到李家人也不跟我们说什么。他夫人和其他女土匪们把小姐的后事料理好也走了。他的夫人让那些女土匪抬了小姐棺木上山掩埋,我跟了去。掩埋了后他们就全都走了……我回来,买些纸钱去烧,走到山坡就听见枪声连连响起,远远的看见有人倒了下去,走近了,看见被杀的全是李家男人,我的腿就软得走不动了……”

    处理完家里的事,张容远觉得既然李铭卿已经不在了,也不必再追究谁是谁非了,所以还是看在两家世代相交的份上,该去看看李家的未亡人。他没想到到了李家,竟然是给李家唯一一位回到李家庄子的男人——李儒卿送行……

    张容远从李家回到府邸,感叹不已,内心压抑不已,歇息思虑良久后,嘱咐家人:从此不要再提李家,也不要再和李家有任何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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