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青青志 > 三十九、普度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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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转星移,寒气刺骨时又要过年了,李家庄子的家家户户开始进行过年的准备。置办年货、扫尘除旧……忙碌了一年,只有这时的忙碌满怀喜悦和期待。杀鸡、磨面、蒸馍、打年糕、包饺子……无论家里穷困还是富裕,都想法设法准备一点儿拿得出手的年货,辞灶、祭祖、敬天,以求得新一年的吉祥如意。

    尽管家家户户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土地,李家庄子的年看起来还是那么寒酸。孩子们期盼的节日穿戴的新衣服,似乎也只有几户人家的孩子才能穿上。大多的人家在祭完灶后,把沉重的自染自做的蓝布旧衣服洗洗晒晒,就当过年的新衣裳穿了。庄里没有一户人家杀猪备年的,也没有几家贴得起春联。

    李家虽然逐年入不敷出,一年比一年光景暗淡,但是还依然是李家庄子里年货置备得最像样的人家:新衣服——每人一套,不过除了孩子外,其他人都没敢穿,大白面枣花馒头,厚厚的枣糕,令外人垂涎的鲜美的肉馅饺子,鸡,鱼,肉,蛋……妯娌们努力花尽心思制备年货,虽然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做工考究上,都较早先已经没法比,也没法看了,但李家还是丰盛过李家庄子其他任何门户。

    婆婆提醒儿媳妇们,眼下不比从前,断然炫不得富。所以除了年饭年菜,老太太还特意嘱咐儿媳妇们煮了一锅红薯干,以备来人拜访时,端上桌来。孩子的新衣服只能初一穿一天,其他人的新衣裳只在关起门来焚香祭祖敬天时才穿一下……

    韩章姁觉得没必要这样小心遮掩。她悄声跟大嫂交流自己的意见时,二嫂也听见了,她先开口道:

    “老三媳妇,就听娘的吧!现在哪里吃一碗饭都不容易。如果你现在出去转悠一圈,回来就明白了!”

    “你二嫂说得对!外面确实饥荒连天的……”

    韩章姁不再说话。季元英以为自己的话太重了,让她难堪了,又道:

    “老三媳妇,你别介意我的话。其实遮不遮掩,我们这些长辈们都无所谓了,小心驶船,为的是孩子们。”

    “二嫂,我觉的您说的是,只是我在想,段司令在时曾经说革命是为了大家都过好日子,现在我们这里革命过了,为什么日子比从前也没有多大的改变,都困顿不堪的。”

    “也许要慢慢的来吧!”梅爵侧过头来道。

    节前上坟,老太太准备纸钱,询问儿媳们的意见:

    “我们是少烧点儿过去还是多少点儿?”

    “还是多点儿吧!年底了,天寒地冻的。”季元英道。

    “是啊!”景沁然也叹息道。

    “可是烧多了让别人看见,怕是不妥!”老太太道。

    “少了怕他们挨饿受冻,过不好年;多了怕庄里人看见,蜚短流长,让我们的年不好过。”任淑贤愁眉紧皱道。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面上少拿点儿,遮盖着多拿点儿过去。反正一烧一把灰,谁还能把灰还原成纸,数数多少?”韩章姁道。

    “是的,三嫂说的有道理。”梅爵本不想让众人去烧纸,认为缅怀一下就是了。但是看到老太太和嫂子们郑重对待的态度,她无法说出革除她们做法的想法。

    过年上坟,按照李家惯例,应该只有男人去。但是李民源一个人去,所有人都不放心。所以所有的人都去了。

    到了坟地,众人看到一片凄寒的荒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李家祖坟地儿,看到李丹姊的坟前有人来烧过纸,还摆着果酒点心。众人面面相觑,但是谁也想不出可能会是谁来看望这个丫头的。

    除夕的夜里,寒气也退避三舍,悄悄为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欢迎仪式让路。

    祭了祖,吃过年夜饭,开始了守岁……李家的几个孩子一开始都兴致盎然,跑进跑出,然而不久就瞌睡了。她们的母亲慵懒的剥着熟葵花籽或者花生给孩子们或者自己吃,偶尔喝口茶水,尽量提醒孩子不要睡,孩子们使劲睁睁眼,再熬一会儿,又撑不住眼皮了……几番醒睡之后,老太太终于发话:

    “让孩子们去睡吧。等到敬天时再叫他们起来……”

    孩子们去睡了,大人们还都守着。屋里静静的,屋外也静静的。外面偶尔有孩子的喊叫笑闹声传来。听见外面嬉闹的声音,韩章姁睁睁快要合上的眼皮说:

    “这时候,还有人这么有精神头,也不犯困。迷迷糊糊的听到说笑的声儿,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你们也别硬撑着,困了就在椅背上靠靠!”老太太看看儿媳妇们尽力挺直腰杆坐在那里,就宽言道。

    老太太一说话,反而打破了个个困乏的禁锢,来了精神,但是谁也没说话,静静的听着门外的声音:笑闹声时远时近;偶然有鞭炮声,脆响一声后,显得黑夜更加沉闷,无法撕裂的沉闷……

    梅爵看着老太太少了威严的脸庞,再看看各位嫂子们,忽而觉得甚是好笑:一群不是李姓的人,在苦苦支撑着李家!熬夜为李家敬祭神灵祖先;忽而又觉得很沉重:女人们提心吊胆的,活得这么辛苦,这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们心甘情愿的聚在这里呢?大嫂也少算计了,二嫂也不在自己面前蛮横了……难道这些改变仅仅为了活着吗?自己也变了,变得少关注自己的内心了,变得灵魂有些麻木了,常常忘了自己只是这里的客人的身份……

    新岁的那一刻就要到了,老太太领着儿媳妇们换了新衣服,净面洗手,把年货端到上房天井里摆在供桌上。午夜时敬天开始了,外面或远或近的鞭炮声响起。孩子们也被各自的母亲叫醒,拉扯着哄了出来……在老太太的指挥下,李民源最前,一家子跪在蒲团上,敬拜天神……李民源在母亲的协助下燃放鞭炮,炮声响完起,迷迷糊糊的孩子们也都被震清醒了。鞭炮的碎屑散落一地。

    鞭炮响完,祭拜结束。众人踏过鞭炮的碎屑,趁着天未亮,各自回房歇息片刻去了……

    任淑贤拉着女儿回房,边走边在内心感叹:现在新年的各种祭拜,真是简单多了。老太爷在时,拜祭仪式上,女人都是要靠边站的。那时女人的任务就是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穿戴整齐,监督准备干净丰盛的祭品,把祭品摆上桌子,然后伺立一旁,等待拜祭结束,再把祭品撤下来……女人们除了劳碌外,所拜的对象也就只是长辈和尊辈。而现在,所有的相关拜祭活动都由统一人群完成了。看得出,每次拜祭,老太太内心除了虔诚外,还疑惑自己做得正确与否,毕竟她以前也是靠边站的。她提醒自己,以后这些事要跟老太太好好学,否则老太太也走了,自己也须带着妯娌们让这个家像样的过下去。

    季元英推门进屋,刚才敬天的敬畏与虔诚顿时消散,转而担心纸钱烧得太少了,不知道他们父子们有没有过年的余用,下次上坟一定多烧些过去。所以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否者以后谁给他们送钱。她想到还有侄子可以依靠,梅爵似乎也不小气,心里勉强安慰。刚躺下,又想到景沁然和自己情形相仿,不知道她今晚是不是也这样倍加想念儿子和丈夫……

    景沁然回到自己的房里,觉得屋内空荡荡的,回响着外面传来的声声鞭炮响,她在想如果丈夫和孩子还在,这会儿屋内一定是人来人往,几个孩子吵嚷不停……自他们离开后,日升月落日复一日,她感觉自己渐渐平息了忧思惊恐,渐渐没了感触……然而今夜,两行冰冷的泪从眼颊滑落,她竟不觉。

    新年里,不用劳碌奔忙的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晃就从初一到元宵节了。元宵节晚上家家户户吃汤圆。吃汤圆也是一个过年的必经的仪式。

    李家人多嘴杂,有人喜欢吃软糯的食物,有人不喜欢,往年老太太宽容,不喜欢的人喝口汤也就罢了;然而男人们离开后,老太太要求每个人必须得吃,再是不喜欢,至少也要吃一个。这几年,每次到了吃汤圆时,众人就会看见季元英和李民源的吃药般的痛苦吃相,大家就会忍不住哂笑起来。任淑贤这时就会笑着说:

    “我真是想不明白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到你们嘴里怎么就那么难以下咽。”

    吃过汤圆李姝婷、李姝娴两姊妹照往年一样吵着要看烟花。韩章姁一听狠狠瞪了两个孩子一眼。老太太疼爱孙女,嗔怪三儿媳妇道:

    “你瞪孩子干什么!领着她们出去看看,谁家放烟花,瞧瞧不就行了!”

    “娘,烟花,以前在这个庄子里,也只有我们家才会放。而自从我们家的烟花没有了,村里其他门户和我们一样,元宵节也只有一碗汤圆。出去哪里看去!”

    听韩章姁这么说,妯娌们都依稀看见暮色降临,全村子里人站在李家的墙里墙外,等着李家院内院外红红绿绿的耀眼炫目的烟花升起,大人小孩跟着李家一起热闹的场景。

    元宵节晚上,吃过汤圆,看到月亮升起,众人照旧观赏了一会儿便散去。李家庄子没有一户放烟花的,简单的吃一碗汤圆,年就算是过完了。

    夜渐渐深,清白的月亮皎皎升高,白茫茫的光线白纱一般照抚着李家大院。朦胧的院内断断续续传出呜咽的哭泣声,梅爵睡意模糊中被惊醒,起来细听,辨认出是二嫂在哭。她披衣站起来,想过去安慰安慰,穿好衣服,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突然觉得自己过去纯碎是多余的。其他嫂子们未必睡着了,但是她们都不起来,并不是无心,而是无能为力。二嫂悲苦的是自己孤家寡人,谁能帮她改变现状?谁能帮她达成心愿?没有。其他人自我尚不能自救,又如何帮她。白天,妯娌们举止言谈尽量保持常态,深夜,满腹委屈再也无法阻挡,涌流而出。她退回去,悄悄躺下,反复琢磨:也许帮她们转移思念的苦楚,就不要让她们闲着,白天多动,夜里也就少些辗转难眠的悲切搅粘的时间。

    过完年,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以至于让人疑惑,这年究竟过过了吗?忙碌虔诚的敬祭按时进行了,为什么生活却不见什么改变呢?李家庄子除了李家外,都期盼改变,但是李家人却大多期盼不变,尤其是老太太,她只期望家里人人安好,或者能再多些人,除此外,她不奢望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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