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青青志 > 五十一、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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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无数次想象的李家庄子,走到了地界,覃红星发现,这个昔日也许是风水宝地的村庄已近荒芜,连通往庄子的交通道路也野草高耸。漫长的野草丛生在路两边,侵占着原来似乎宽阔的土路。仅存的路面上正中也长着草,不过长势要逊色于路两边的,算是给这条路留了点儿行人的拘泥的空隙。越过路边的野草,看见了田地。田地大多泥土裸翻着,有的地里站着枯黄的玉米杆子,杆子或直立或弯折,几处田地里长着稀疏的嫩绿的麦苗,放眼远望,一片萧疏单调风景。她突然觉得心里陌生得打怵,想立刻抬脚转身回去。这时才发现,自己已不能说转身离开的话,因为要回去,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去,李民源朝思暮想这里,是不会跟她走的,也许送都不会送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将近黄昏的十分,她识相的硬着头皮跟着李民源继续前行。不论怎样,今天是不能离开了。也许进了庄子里会感觉好些,她这样暗暗的安慰自己,泪水却要溢出眼眶了……

    李家的庄子里并没住多少户人家,疏疏落落的,街巷里少见人影。肃清的氛围里,显得贫瘠不堪的屋舍站立着。在西下的斜阳里,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灰石头堆垒起的低矮的房子厚重而又颓败。房子大致坐北朝南,面积大小不一,高矮不同。户与户之间,或相偎相依,或独领风骚。几户人家的屋顶房檐上的枯黄的茅草上竖长着的草儿叶子在夕阳下泛着微黄。凉风倾泻而至时,屋顶的那些草儿随风拂摆。等到秋霜洒下几场后,而今还时而起舞的它们大概就不得不卧倒了……胡同里的泥土坑坑洼洼,且散落着牛粪、猪屎、干麦秆、干玉米叶、枯树叶……见庄子里的情形更加不堪,覃红星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眼泪滑下眼角,她抬手悄悄抹去……

    也许婆婆家里情形会好些吧,覃红星暗自揣测。但是,远远的,李民源指给她看,就看见瓦颓垣残,心里顿时凉气弥漫。什么样就什么样吧,还是不要抱多美好的希望了,继续往前走,进门所见凌乱不堪的样子更让人心凉透顶。之所以凉透的不只是因为这个偌大的家中各处屋舍楼台的残破不堪,还因为曾经的繁华还在残留的破瓦残垣中让人痛心。只有些房屋墙上的块块青砖还坚守在岁月的年轮上,屋顶的黑灰色的瓦片或残缺或碎裂。从残破的建筑上依然看得出当初的庭院整齐、各院落房屋错落有致。

    大概是婆婆他们嫌院子太大,人少不好住,所以在残破的大院子里用参差不齐的青砖头和大小不一的石头勉强围起来一座不规整的小院子。围墙矮矮的,看着有点儿像大院子的装饰。小院子外的就近地方除了开辟些地方种了白菜、萝卜等蔬菜外,都任野草随心生长。

    进了小院子,覃红星看见院子里跑着一群羽毛尚未丰满的小鸡,飞来跳去的,跟在一只咕咕叫的老母鸡身后。老母鸡抖着羽毛,顾前望后,很是尽职尽责的看护子孙的模样。

    婆婆梅爵从屋子里出来,蓦然间看见他们,怔了一下子,过来接过覃红星手中的包裹,然后过来拉了一把儿子,埋怨道:

    “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和你们三伯母去村口接接你们!”

    “我怎么说,难道我跑回来,再跑回去?”李民源有些调皮的回答母亲。

    他这话惹得媳妇和母亲都笑了。正说笑着,李民源看见三伯母颠着小脚从外面回来,扛着搞头,手里拿着一把野菜,瘦瘦的面庞涂满了太阳色,看见他立刻惊喜的笑起来,皱纹顿时在脸上泛开来。

    韩章姁看见李民源笑着说:

    “我说么,今早看见鸡身上挂草,就知道要来贵人了。果然不错!”

    “三伯母!”李民源把覃红星拉过来,对着韩章姁,两个人一起招呼道。

    韩章姁拉过覃红星的手,仔细打量侄媳妇:黑皮鞋,红格子布拉吉裙,齐耳短发,干练的俏模样。她忍不住悄声说:

    “侄儿媳妇来了,就像我们这山里开了一朵牡丹花。看看这穿着,多有年轻人的朝气。再看看这庄里,到处都是灰、黑、蓝,死气沉沉的单调!贵人一来,我们家又喜气洋洋了……”

    李民源给三伯母拿来一个小板凳,让劳累的她坐下歇歇。覃红星让三伯母先歇着,她去帮婆婆烧火做饭。但是韩章姁却坚持不让她去,让她和侄儿两个坐着喝水,她去帮兄弟媳妇。看见三伯母朝灶台走去,覃红星心里觉得温暖洋溢,刚刚进庄子的不愉快被挤到一边去了。她在心里感慨:这就是家!简单、温暖!

    梅爵低头在灶门口忙着,听见三嫂附在耳边说:

    “侄儿媳妇,真像你!身上有一股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魄力!一句话,像你!”

    梅爵听了笑笑。她对儿媳妇的气度很满意,虽然只是在他们结婚时见过,不过她感到了儿媳妇的大气和果敢,和儿子相比,她更具有敢作敢为的气质,也许这正是儿子处事所缺少的。她不得不承认,民源在她们女人宠爱的教导下的成长,缺少顶天立地的硬气,这是她们女人教导的败笔之处。现在有这样一位儿媳妇陪伴在儿子的左右,她心里也就心满意足了。也许有这样一位媳妇进入李家,是上天对老太太、对李家女人苦难的慰藉。但是儿媳妇才进李家的门,还不完全了解这个家,不完全了解儿子,只但愿,有一天她完全了解了,也能接受这个家,接受儿子。她在心里默默的祈祷。

    李民源抬头问灶台前的母亲:

    “村里允许我们家搬回院子里住了?”

    “搬回院子?你们以前住哪里?”覃红星听了好奇的问。

    “我们有好多年住大门口的那间门房里!自从你大伯母她们几个人走后,我们就收拾这间库房,搬出来了。村里那些人也一般不来了,现在这院里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他们来费劲儿翻找的了,他们偶尔来看看,瞅瞅我们的动向。只是这间房的两边房子都损坏了,一下雨两边的墙就泡在雨里,怕是也住不了多长时间。”梅爵道。

    “妈,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墙外的泥巴扒开,把水引回家了?”

    “罢了,村里那些人,还一天到晚的围着咱们家瞎转悠呢!”母亲似乎正思量是不是可以时,三伯母就直截了当的说。

    覃红星虽然知道丈夫他们在说家务事,但是不知道他们说的究竟,只是听着,并不多嘴。

    看着残垣断壁,覃红星表示很歉意他们一直没回来帮助婆婆,让她们在家里受苦了。她试探着问婆婆她们愿不愿意出去和他们一起住。梅爵告诉儿媳妇:

    “我们在,说明李家还在,而我们不在了,李家就不在了……虽然苦,但是你们的姐姐们都很孝顺。她们出嫁后,每到年节都会回来祭奠长辈,虽然只是个仪式;每到农忙,他们会先过来帮忙,忙完这里的才回去各干各的……”

    梅爵听得出,儿媳妇心里抵触这个地方。

    趁着天还没黑,覃红星提出要在大院子里走走。她急于想看看这个承载太多故事的破烂大院,希望在这里能找到可以记录或者报道的题材。婆婆听她说要去转转,连忙喊李民源给带路。

    李民源正和三伯母一起摘菜,听到母亲吩咐,就应声放下菜,和覃红星一起朝里走。他们所至之处到处野草生长,破砖头丢在各处……李民源说:

    “到处都差不多这样了,只有一处还相对完整,我带你去!”

    “好!”

    李民源带着覃红星来到了沁月楼前。覃红星抬头看见高大的楼体在风中矗立,窗户都破了,但是楼体完好。他们围着楼转了一圈。李民源道:

    “就不进去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空的!”

    “为什么这座沁月楼能保留下来?其他的房子破坏得那么严重?”

    “这座楼,以前是藏书的,村里少有人对书感兴趣……其他各屋,都有家什钱物,村里村外的人就都奔那里去了!而且这楼全部是大块花岗岩修建,破坏又费力,又没什么可图,就保留下来了。”

    “为什么叫沁月楼?”

    “据长辈们说,是家里希望子孙们都能入楼用心读书、浸月读书、发奋图强之意!”

    ……

    半月后,覃红星走遍了李家大院,也逛遍了李家庄子,坐下来开始请三婆婆、婆婆讲她们的故事,李家的故事,从前的故事……每天听到的内容都让她唏嘘不已。尤其听到张白贞自杀时,眼泪不自觉就掉下来了……故事听得差不多时,新鲜感过去,她又感觉自己像个客人了,心里想着和伯父伯母一起居住的家,并没有觉得这里是安心安身的家。

    她想走了……一连几天她都魂不守舍的,想找机会提出离开,心里又担忧李民源不会和她一起走。

    面对儿媳妇住得心不在焉的神态,梅爵问儿子:

    “你们什么时候回部队去?”

    李民源耷拉下眼皮,老老实实道:

    “部队南下,说不愿跟去的可以复原。我打了复原报告回来的。”

    儿子回来,竟然是复原回家,梅爵吃了一惊,责怪他鲁莽行事。她问儿子:

    “你为什么复员?”

    “长辈都在这里,家也在这里,我要支撑这个门庭……”

    “你觉得回来就是孝敬长辈?回来才是支撑这个家?你在外成就事业,同样不耽误支撑这个家的门庭啊!”

    “家里以后空无一人,那不是就没了吗?”

    “问题是,你回来,赤手空拳又势单力薄,凭什么支撑这个家呢?”

    韩章姁见梅爵母子话越说越僵,连忙劝和道:

    “在哪儿都一样,只要孩子自己愿意就好!”

    三嫂和稀泥,梅爵也不再说话,她觉得儿子有自己的想法了,本应是好事,可是却让她觉得这孩子思想怎么这么右。她不希望他回来,内心甚至希望他能摆脱李家负累,自由洒脱的生活。这样也不见得就是没有承担起责任。她见儿子坐在那里,一副委屈的神态,忽然觉得自己顽固不化。儿子的人生,应该交由他自己去选择了,从前老太太和妯娌们给予他的厚望与厚爱已然是沉重枷锁,而自己再继续左右他的思维,只能让他更加无所适从。他应该做自己了。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提醒与引导。但是他会如何选择,选择自由洒脱,还是竭力承担责任,皆由他自己决定。他自己决定,在余生中就少些逃避,少点儿怨天尤人。

    晚饭后,梅爵悄悄问儿媳妇:

    “你们的伯父谭司令,也同意民源复员回来了吗?”

    覃红星摇头道:

    “伯父一直做不通民源的思想,大骂了他,是我阻拦,伯父无法,才准允回来的。”

    她叹了口气,虽然自我反省不应该过多的干涉儿子的决定,但是心里却喊道:糊涂,都糊涂!

    送儿子走出这个家,是为了锻炼他,让他有个成就自我价值的平台,由此成就老太太等人的遗愿。而今他坚持回来,中止了锻炼,可见他是多么留恋不舍她们给予他的宠溺。可是宠他的人大多已经走了,而自己也终究离开,那时再也无人为他遮风挡雨。而他终究要自己顶天立地,可是他出门几年就中途就退缩回来,以后该怎么支撑这个家?

    梅爵试探着劝说儿子赶快回部队,无论南下还是北上。

    面对母亲的阴冷铁面,李民源哭了,孩子般的哭了。母亲依然不为所动,倒是三伯母和覃红星受不了了。韩章姁责怪梅爵无情。覃红星明白婆婆的意思,哭着跟她道:

    “娘,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在乡下还是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他。您就别赶他走了。他为了回来,已经被伯父骂的够多了!”

    梅爵看着一脸泪水的儿媳妇,深深的为她担忧,心里道:你会后悔的!只怕那时来不及更改了。

    夜里她辗转反侧,伯虑愁眠。她知道儿子这一决定,将影响到他今后的漫长岁月,他现在只图眼前跑回家来的轻松自在,可是李家庄里等着他的以后的日子,绝不是自在无忧的。她决定再去找表哥商量一下怎么办?可是他上次走后杳杳无音,不知去了哪里。她想去找谭司令,可是听覃红星说,谭司令也没少劝阻可他还是回来了,怎么办?她想到自己错误的选择导致的后果,心里汗涔涔的。但是她又想到了父亲,想起他无论什么都让他们兄妹自己选择。父亲对儿女听之、任之、由之,乐得彼此自在。虽然自己选择的不一定正确,但是那样的人生才是实实在在的自己书写出来的,也许每个人的人生其价值就在其过程中。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由他选择去吧。自己埋怨婆婆妯娌们娇惯他,自己却在这里替他包揽路途前程的选择,又何尝不是一种溺爱方式。就让他自己决定去吧……

    尽管儿媳妇说会陪着儿子,梅爵知道,那是她情急之下说出的心软的话,看她一副客人的态度,她觉得要留住这个孩子,自己就要替儿子多费些心思。

    这天晚饭后,覃红星被婆婆单独叫到里屋,看到婆婆一脸郑重,她有点紧张,揣测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婆婆打开一个破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枚绿莹莹的翡翠李子,递过来,说:

    “孩子,这个上次见你本来就应该交给你了,只是当时不知道实情,没带过去。所以我一直替你保存着,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娘,这就是民源常说的家里给儿媳妇的信物吗?”

    “是的!翡翠李子是嫁入李家儿媳妇的标志物!你好好保存着!记得,即使万不得已,也不能送人或者变卖!而且它只属于你一个人!”

    “是!可是,民源说,翡翠李子认定的李家儿媳妇是不读书不认字的人!”

    “你应该这样理解,当年李家要儿媳妇不读书不认字,是那时家里人多口杂,让女人少做事,少说闲话,多做人,大家和睦,举家兴旺!现在,李家人口少了,女人应该既能做事,又能做人,才能支撑起来这个家的延续,所以你是个读书人,才最合他们的心意!”梅爵虽然口中这样宽慰儿媳妇,但是她心中明白,如果婆婆或者大嫂在,也许她们还是会坚持原则,断不会由着她这样率意而为的把翡翠李子交给一位读书识字的姑娘。

    覃红星双手捧着翡翠李子,听着婆婆的诠释,抿嘴笑了笑……看见婆婆往门外探了探头,又静神屏息听了听,才从身后又摸索出一个小包。她看着小包猜想:这又是什么宝贝?看样子比翡翠李子更贵重。小包被一层层的打开了,里面露出一把精致的手枪。她惊讶得不由自主的睁圆了眼睛,刚要惊呼,婆婆连忙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婆婆拿着手枪,叮咛道:

    “不要说话!听着!这个是当年你们表舅舅赠给我的防身之物。一直藏在身边,虽然没用过,算是那一个时期的纪念物,但是现在却是个烫手的山药。我本来不想给你,不过我们老一辈终究要驾鹤西去,现在趁清醒时交代给你,免得日后被他人发现给你们留下不必要的麻烦。我以前把它埋在院门口的紫叶李子树下!现在交给你,你找个地方藏起来,虽然它是个防身之物,但是看眼下的局势,即便万不得已,你也不能拿出来用!以后根据情势仔细斟酌处理!”

    “……”覃红星皱皱眉,点点头答应着。

    “你去把它藏起来!我以后就不过问此物了!你藏起来以后,也不要再想了……除非再次发生大战乱,否则绝不可以拿出来。”梅爵说这把枪和子弹一起交给了她。

    覃红星想了想,决定把枪埋到后院墙角的牲口圈旁。趁着暮色,找了个可以经常来看但又不至于被人觉察到什么的地方,掘了个坑,把枪用层层油纸包好,放进坑里。掩好土,回到屋里,婆婆坐在油灯下做着针线活等她。看到她,笑着说:

    “歇息一下,喝口水吧!”

    “娘!”

    “嗯?”

    “我刚才想起一个问题!”

    “说说!”

    “您为什么不把枪交给民源保管,却交给我?”

    婆婆一改轻松的表情,凝重的叹了口气道:

    “民源,虽然是个男人,又在外当了几年兵,可是在他出生前,家里就只剩下了女人!生活在高墙大院里,战战兢兢的女人们个个只能拿针黏线,没有广阔的气场!民源就是被这样一群女人争着宠大的,虽然这些年在部队锻炼了几年,可是从前在家里的养成的气质并没有改变。遇到事,他也许会乱阵脚。你就不一样了,敢作敢为,我们从心里高兴你能做李家的儿媳妇,你就多帮帮民源!以后,我们走了。这个家大概就要全靠你了!”

    “哦……”覃红星听了有点儿兴奋,原来婆婆这么看重自己,她又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心思凝重的望望屋外黑魆魆的树影,隐约感到沉重。她想说她想家,想走,可是又不能说出口了。

    夜里,她睡不着,看看黑蒙蒙的窗外,她忽然惊醒一个现象:李民源回到老家后,在母亲和三伯母面前还时不时做出娇惯的举动,一副比她还娇气的做派。比之在部队里时拘谨的束手束脚情形,回来后他话多了,开朗了,举止洒脱且自然了。自己曾努力让他拘束的举止随便自如一点儿,可所有的办法都不著见效,从这一意愿上来说,也许他是该回来,可是她又隐隐觉得不安,尤其每每看到李民源在长辈面前撒娇时。自己不该来吧,也许应该听伯父他们的,不嫁给李民源,即使嫁了,也不应该随他回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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