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青青志 > 六十九、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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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维群在城里得意于堆金积玉时,李维军也青云直上。

    冰灰气寒的冬天里,李维军被安排去西南出差。他第一次被安排独自出差,去那么远,心情兴奋异常。旅途中,他第一次坐飞机,装作很不在乎样子却谨慎的观察别人怎么做,生怕被人当成笑柄。飞机起飞,时而失重,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抛出去了。飞机上升至高空后,平稳飞行。

    李维军坐在飞机上,看着小小的窗口外,远处白云揉成团,似大朵的棉花,雪白柔和,一堆堆层层叠叠。他朝下看看,只见云团浮荡,青山隐隐,此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觉得坐在云端恰似腾云驾雾,飘逸洒脱,然而摸不着边际,无所依傍,又有点儿害怕。

    飞行了近三个小时后,着陆了。他下了飞机,忐忑不安的随着人流往出口走。在大厅出口,他看到了单位之前向他告知的西南地方政府迎接他的人。三位接待人员,一位比一位黑;一位比一位矮。他看看那几位人员,心里直打结,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国了?看到他迟疑着迎面走过来,三位人员连忙回应他,但是他们说什么,竟然一句也听不懂。李维军顿时头更大了,把他们的话琢磨了半天,看见对方都出示了身份证,似乎明白了一句:请他也出示身份证。他掏出钱包,把身份证拿出来请他们看看。果然,他们笑了,拿起他的行李不由分说的就往外走。

    机场外,天黑了。他们带着他来到一辆车前,打开车门,请他上车。他感觉有点头晕,看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在跟他说什么,但是他们要跟他表达什么,无论开口与否,他一概不知其意。上了车,车开动起来,从车窗往外看,远处灯火闪烁,近处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分明。车子驶过一片黑乎乎的树林地,开始左转右拐。他坐在车里被甩得头晕脑胀,直犯恶心,感觉肠子翻转,想吐,又不好意思,只好使劲压着。终于又看见灯火,车子驶进一所灯火通明的院落,然后停住了。他感觉快要憋不住了,推开车门,不等下车,一口酸水喷了出去。他感觉晕的厉害,饭也没吃,就歉意的直接休息去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醒来头还微微有点晕,不过轻松多了,听见外面啾啾鸟鸣声,他起身推开窗子,眼前一亮:红花、黄花到处开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树叶子绿着,形态怪异;远处层峦叠嶂,山峰云遮雾绕。真想不到,这个干冷的季节里,中国西南还有这样的地方……仅仅看看这些花草,这一趟也值了……走出屋门,看见接待人员都站在了门口,为昨夜没有招待好他的非常歉意的表示让他不适。

    两天后,李维军结束了异地新奇的会议行程,回到北方。晨昏间,南来北往,翻寒阅暑,涉阅别样山水,无不让他内心兴奋。而更让他内心抑制不住兴奋的是,他知道,安排他独自出差,是他从此独当一面的开始……

    任寒冷再强势,也终究抵不过北归太阳的热情面孔,万物渐渐复苏,日月轮回,大地上又洋溢着一派春天的景象。嫩绿的叶子装饰的柳条欢快的随着春风起舞,春草芽儿已探出脑袋张望,桃花也笑得小脸儿嫣然粉红……

    春风里,李家门前的花木探出了穿着红衣的芽儿。看着就要脱去御寒的衣装自由绽放的花儿、叶儿,覃红星不禁感叹:冬天熬过去了,春天终于又回来了……

    就在这花香醉人的春天里,出远差回来的李维军快要结婚了,李家未来的儿媳妇曹广文要登门拜访婆婆家了。这让覃红星高兴之外,还有些顾虑。家里一来穷,到处破破烂烂,如何能让这县长的妹妹看得起,给足儿子脸面,还要费费心思;二来还有头“倔驴”在家,见了人家谱气大得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了,难道还是你们李家家规不可一世的时候?丈夫可不管这些,在家里还是很有家长派头,除了养家糊口的能力很是不明确,自身大家长的身份和地位却明确的很。他如果不收敛,不就是给儿子拆台了吗?她也知道,丈夫的倔强顽固要比贫穷更难以应付和改变。

    李民源是李家的家长,不出面是对来者的轻视,出面而漠不理会自然也就是对人家的“不认同”。怎么办?覃红星一边收拾装点家里,一边想着怎么和李民源沟通,希望他能为了目前李家唯一一位有出息的儿子而收敛一下顽固的家长架子。

    李维军时而抽时间回来帮忙收家,见母亲愁容苍苍的样子,就宽慰母亲:

    “妈,别太焦心了,只管顺其自然,只要老头子不当面过于出格的大闹,我就能想办法把一切都圆过去。”

    覃红星叹了口气:

    “也只好如此了,只是你要多用点儿心,不要让人家第一次登门就拿了把柄,结婚以后不好过日子……”

    “妈,放心吧!前些天我出差去西南,一路上各种故事和风景让我明白,一个人所在的高度决定了他的境界,他的境界决定了他的心胸,他的心胸决定了他的生活。父亲这辈子站的高度也就是这个家,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应该理解他。”

    听儿子劝自己理解丈夫,覃红星欣慰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按照约定的时间,要出发到李家老家时,李维军一脸歉意的给曹广文打预防针:

    “老家山好水好!唉,就是太穷了!路也不太好走!你要是实在不想去,要不今天就算了吧!我们改天再回去!”

    李维军知道自己掌不了曹广文的舵,就故意当着曹县长和他们的母亲的面很是诚恳的跟她说。听了这话,老太太张开嘴,话还没说出来,曹县长就连忙替母亲给他解忧:

    “去,怎么不去。谁说农村穷,四季瓜果桃李,地里要啥有啥!城里净水泥砖头,饿了能啃一口吗?妹妹啊,他们一家看见你,那得是多欢迎的场面。你可是长儿媳妇啊!长嫂!要是以前,你就是他们家里,我们这一代的家长了!你一言,兄弟姐妹们谁不听服?”

    “行了!你这啰里啰嗦,快赶上说书的了。让他们快走吧!别让小李他们家人等急了!乡下东西时鲜,可是他们也不宽裕,顺便多带点东西过去。”老太太听着儿子替她把话说了,就乐呵呵的催促道。

    他们出发了,车行驶在乡村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不堪。看见曹广文坐在车里紧皱着眉左右摇晃时,李维军就识相的为这窘境解嘲道:

    “哎呀,回家能坐车这还是头一次,真是奢侈的享受。要知道,以前都是起早赶黑的乘‘11’号列车,这几年能骑着自行车回来,让看见的人都羡慕得是直流口水呢!”

    司机王胜利是专给单位开车的。今天领导安排他一个特别的任务——送两个不是领导的人到乡下,他愉快的接受了这个轻松的任务。他也来自乡下。他虽然也觉得乡下贫穷,到处是灰土,可是农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坦诚自然。他听见李维军这样感慨,也想接句什么,先瞟了一眼车内后视镜,然后把张开的嘴巴赶紧闭上了。他看见:李维军眼里泪盈盈的样子;县长的妹妹则撇着嘴,一派鄙视的神情斜视着窗外。说什么呢?要知道,乡下还没到呢!到了不知道这位曹大小姐会怎么样?

    果然,曹广文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这算是奢侈?”

    “啊,对我们来说算!”

    “哼!唉,你看,那些屋顶上长草的屋子还有人住?”

    “有人住!”

    “那还是人呆的地方吗?”

    “乡下就这样,这还是好的呢!我开车去过好些地方,差的你们都没见过,车都开不进去!”王胜利掂量着轻重,忍不住为李维军自卑的窘相解围。

    车颠簸着驶进了村子,停在了李家院落的门口。李家门里门外立刻热闹起来。曹广文下了车,看见门口跑来不少了看热闹的村民,对着他们这里说笑着指指点点。进了李家大门,她打量残损的李家院落,顿时来了兴趣。她看得出,尽管只剩断瓦残垣,也感受到了昔日李家的繁华气息扑面而来。她好奇的在院里各处走来走去,全然忘了新人到来的矜持。所以尽管即将成为老公公的李民源对曹广文举止不满,神态显露得十分明显,她竟然一点儿也没发现,也许是没有在意到,她只看欣赏她在意她的面孔了,她太自信、自傲了。

    曹广文的到来还是很受李家欢迎的,尤其是李维军的弟弟妹妹们,看到未来的嫂子毫不悭吝的带来如许之多的美味食品,尤其两个妹妹欢天喜地的赞赏这个嫂子比前一人有财。

    曹广文的出现,让覃红星看了一个近乎自己的过去:自信、朝气、不拘的举止背后是目空尘世的高傲。尤其是她的自信,让她看不见那些对自己不以为然的态度,她只看见一张张的笑颜,一副副羡慕的表情,一个个肯定的眼神……完全忽视了未来公公的不和谐的面孔也明显的摆在面前。

    在曹广文身上看不到她作为女孩的矜持,更看不到作为晚辈的谦恭,只见到这位城里人的优越的表情,还有无所畏惧的张力。在她的成长历史中,从没担当的概念,也没有谦卑的意识。这与她出生后就不受重视却颇受娇宠有关。

    曹广文出生前,曹家因为国家内战的炮火无法立脚而被迫背井离乡,离开故地。谁知这一离乡,导致她的祖父曹玑再也没有跟上远离大陆国民党的队伍,从此郁郁寡欢,满腹才华的他看似淡泊实则懊恼的过着每一天。

    由于曹玑固执心向另一党派,所以在大陆生活的他却系念远去宝岛的派系。在新中国百废待兴的时候,有人发现了饱腹才华的曹玑,将他举荐给当地急需有读书认字能力的人的政府部门。就在他坐在家里长吁短叹时,当地政府派人来请他做县长。他鄙夷前来请他的人,想了想回绝道:

    “现在城里比乡下困难多了,饭都吃不饱。为了孩子们能吃饱,我还是在乡下种地比较好!”

    来顾曹家茅庐的人被曹玑冷冰冰面孔的撅回去了。他没想到邀请他的人们回去后研究商量了一番,全然不顾第一次的冷遇,然后,再次来请他,请他去做当地粮食局局长,理由是:

    “你之前怕到城里挨饿,现在就让你直接管粮食,总可以了吧!”

    结果曹玑还是鄙夷的看看他们,依旧拂袖不应。当他们再而三、三而四的来时,他的冰冷人家已经不在乎了。他只好躲起来,就是不肯给他认为成不了气候的人群做事。但是他忠心的国民党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儿子曹擎、女儿曹尊成人后顺应自己的父亲要求,不去做官。曹尊顺应父母的意愿出嫁了。但是身为曹家的长子的曹擎,为了养家,终究要出来做事。而曹家的文化基底深厚,曹擎又勤快,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他轻而易举的在村里的合作社里当上了令人羡慕的小伙计。小伙计当了不久就被到村里检查工作的镇领导发现了他聪明伶俐,要把他调到镇里去做事。曹擎很聪明,知道父亲了解事情真相,必然破口大骂,极力反对。但是他打听到镇里做事应该比在村里发钱更多,就悄悄答应了。还好老爷子一向看不顺眼乡下人,他很少出家门,在村里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天到晚在家里喝着茶水,长吁短叹,出门也不屑于和凡夫俗子交流闲谈,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儿子的秘密。

    曹擎换到了新的工作岗位,虽然很快熟悉而且得心应手,但是回到家里的他始终提心吊胆,生怕发现了被父亲扣以不孝的罪名无法交代。

    曹擎到镇里工作了几年后,曹玑因病去世。临终时,他依然怀念在从前派系的队伍的日子,大骂当下的执政者,交代儿子在他走后切勿步入仕途,更不要和当下的政府合作,不要为他们效力。儿子曹擎跪在床前,不敢看父亲,百感交集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模糊应声。

    父亲离开了,曹擎怀着愧疚的心情甩开大步按自己的意愿前进。他中年时可谓凭借个人智慧混得如鱼得水,事业上已达到了他满意的程度级别;家庭幸福,夫人何白羽是同单位的工作人员,育有一儿一女。他自己认为可谓是身体健康、事业辉煌、家庭幸福。

    都说天妒得意者。在曹擎的大儿子曹广武大专即将毕业参加工作的夏季,他去乡间视察防洪工作,恰好遇到洪水冲溃岸堤,为了堵住洪水,为了保住当地百姓的田地和房屋,直接赤膊而上,和下属用躯体挡上前。曹擎站在最前头,一个泥浪甩到脸上,他看不见,伸手擦眼时,就被洪流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曹广武的奶奶和母亲差点哭瞎了眼。尤其是他母亲,分外焦心的是,大儿子虽然就要参加工作了,可是他们的小女儿曹广文却才刚刚读小学,以后她一个人可怎么带这个小人物呢?

    曹广文成了母亲和祖母的精神寄托,把围着她转当成打发悲痛的良药。于是她就被宠成了傲气十足的公主,不过直到长大成人也没遇到能与她匹敌的王子。她并没有承袭三纲五常的妇道观念,不问朝夕的翻着时光的日历。她长大了,但是奶奶和妈妈都坐不住了。两位长辈居然管不了曹广文,就不停的在曹广武面前抱怨。

    曹广武是个孝子,父亲不在后,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看到了祖母和母亲的伤心和哀痛,在家中尽量多担当,为她们分担忧愁,让她们多些开心。他成家几年后,祖母去世了,母亲也退休了……平常只有母亲一人在家。老太太一人在家无聊,就更操心曹广文。曹广武看到妹妹一如既往只顾及自己的心情,很是不满,但是也只是在母亲面前提出批评的意见,在妹妹面前一言不发。其实,他和长辈一样溺爱妹妹。

    妹妹的该成家了,母亲为她急得团团转,曹广武和她商量给妹妹找个布衣背景的人。找布衣的原由是,妹妹性格太简单直爽,主要问题是还娇惯任性,只有找个能够包容他人的人来包容妹妹。

    看到单位分配来的新人李维军,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相中了这个人:来自农村,勤快能吃苦,生活节俭,顾家,身为长子有担当,更重要的是人长得英俊帅气,外表绝对的百里挑一,他这最后一点是打动妹妹的闪光点。

    当然,曹广文还是基本满意哥哥带回来的这位青年才俊,虽然出身较穷,但是哥哥说有潜力,也勉强给其过关吧,否则一回到家,母亲一天到晚跟在后头喋喋不休,不得安宁。

    曹广文的傲气让未来的婆婆覃红星没有了底气。覃红星原本准备好拿出来的翡翠李子,举棋不定是不是这次见面赠予曹广文。她悄悄跟儿子商量,儿子点点头,但是叹了一口气。她也忍不住叹气。

    曹广文在大院内逛了一下,回到门口看见李家已经快要备好了饭菜。她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刚准备坐下休息,却看见未来的婆婆朝她招手,让她进屋里。她跟着覃红星进了屋。

    覃红星微笑着招呼她坐下后,拿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枚翡翠李子递了过去,看见未来的儿媳妇欣然的接受了她递过去的翡翠李子,趁着她高兴嘱托她一定不能丢失翡翠李子和拥有翡翠李子才能作为李家儿媳妇的必然。她话没说完,却听曹广文毫无忌讳的说:

    “这就是你们家对我接受的象征?很无趣!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怎么处理或者说给谁应该是我的自由了。如果没有这份权利,还要这个干什么,干脆就还给你们吧!你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用担心我不按你们的规矩处理了!”

    她毫无顾忌的把翡翠李子递还给了面色顿时尴尬的未来婆婆。

    坐在曹广文身后生闷气的未来的老公公受不了了,他站了起来,张开嘴,大概要吼。覃红星忙一边拉着曹广文往外走,一边朝在一旁看热闹的兄弟几个示意,让他们“招呼”父亲。看着曹广文她们出去了,几个儿子,尤其是长子,又很是霸道的挡在自己的面前,李民源也没法阻拦,只有在心里直骂:来了一个祸水!败坏李家的门规……

    曹广文象征性的吃了顿饭,放下碗,看看司机也吃完了,站起身就要走。王胜利以为大小姐会为终身大事,委屈一下自己,留下来住一两天,自己也可以跟着感受一下农村的气息,放松几天。谁知,她站起身就发话:

    “今天还要赶回城里,现在不早了,我们赶紧走吧!”

    她客气的和李家人道别而去。客气里透着的优越的傲气,连李维军最小的不谙世事的妹妹都看出来了。李维军也随车一起回城了。望着他们的车在扬起黄白的尘土中远去,覃红星叹了口气。李民源则是气哼哼的一脸不满。

    忙碌了一天,李家一家人终于可以安歇了。深夜,覃红星却难以入睡。她拿出翡翠李子,摸索着这个光滑圆润的小东西,内心感悟:自己这些年过得困苦不堪,婆婆入了李家,一生过得越来越孤苦;自己也是在婆婆她们走后艰难度日。是不是自己和婆婆一样,都识字,擅自闯入李家,所以不被李家的祖宗接纳?现在女性少有不识字的人了,有也是偏僻乡野的孩子,相信无论谁包括老祖宗都不想接受不开化的人入门,这样就再难找到符合祖辈要求的人选了。不知道未来那些识字的人嫁进来,会过成什么样?尤其是大儿媳妇马上就要嫁进门了……老祖宗,请你们放过我们!保佑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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