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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楚烨对苏这个姓氏有足够的认识,就会了解,他实在不该尝试刺杀一个苏氏的后人——刺杀之术就是他们的祖先发明的。硕风最强的武士“铁牙”,十岁上就射死过豹子,对自己的弓箭有着绝对自信的铁镠惊异地发现,在他射出一箭之后,他的猎物已经不在他视线范围内。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他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千牛卫和厢车卫已经从两面杀逼过来。仓促中失去了目标的铁镠只能迅速试图突围。楚烨的必杀一箭射空了!铁浮屠损失惨重,最糟糕的是,他已经成功激怒了苏瑾。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叫做刺杀之术,那就让你看看吧。苏瑾的令旗变幻,楚烨终于体会到了铁拔岳的恐惧,一支没有任何旗号的骑兵再次出现在硕风部中帐的背后。能够一夜之间迂回上百里,突入对方主帅营帐的,整个九州也找不出第二支来——叶正的狼牙七纵!

    战场已经混乱不堪,数十万的士兵对撞在一起,楚烨不能离开中帐。守住营帐,等待铁镠归来。这是楚烨的命令。然而叶正从来不会给对手机会,已经突袭成功的他,又怎会容楚烨等到铁镠回来的那一刻。 楚烨最后一次亲自上阵,成就了“凄惶月”叶正一生的威名。中帐在狼牙七纵的冲击之下已经失守,楚烨带着亲卫绝望地冲向东陆战阵中,被枪伤箭伤无数,力战而亡。

    《周武事录》记载:“(叶正)斩酋首,余皆溃散。”草原人坚守了一个多月的遮虏障阵地,终于在周军的强攻之下失守。残余的败兵退入了北陆瀚州最后也是惟一的一座城池,北都城。被箭矢射伤一臂的铁镠遥遥看见了中帐的剑齿豹旗帜被周武大旗所替换,却毫无改变的能力。他只能带着残兵快马加鞭回到北都。一天之后,北都城内的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 天塌了!

    三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无数英雄战死,最为精锐的铁浮屠只剩了不到一半,草原人将亡在东陆人手里了。北都城内哭成一团,贵族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跳脚又毫无办法,千头万绪从何做起?秋月离紧急召开了五老议事会,这场会议以大哭拉开了序幕,扎着手臂的铁镠取代了铁拔岳的位置,看着哭成一团的三位老人,只能摇头不语。哭了一阵之后,实际的问题还是要等着解决,是战是降?一年前,硕风部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北都,想不到一年之后,就要面临亡族的局面。

    当面临危难之时,总有人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样的人,人们称之为英雄。英雄并不是无所畏惧的,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会刚毅果断,坚强勇敢。在母亲怀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然而人生中总会有许多挫折与磨难,让人痛苦、不安、难以承受。这个时候人会畏惧,畏惧失败,畏惧挡在成功前面的一切。但是往往这个时候,正是一个人开始强大的起点。

    了解畏惧,然后超越它,这就是英雄。在五老议事会上,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冷静,一言不发地等所有人哭完。秋月离,这个年幼就死了母亲,被父亲送入天元宫中,等待着成为一位皇子的妃子时又被老皇帝嫁到北陆的女人,一生似乎都在受人摆布,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人转来转去。一切亲密的人,似乎都很快地离她远去,她的母亲、她在太清宫中的同伴、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兄弟……然而在时间的流转、命运的颠沛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使命。面对自己家乡来的大军和北都城内低迷的士气,她要负担起硕风部与整个草原人的重担,为了她心爱的儿子——楚云·阿拉木汗·硕风。

    “建议投降的人,都该杀。”

    秋月离只是这样冷静地说着,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些东陆的大军、惊慌的牧民、残存的败军都只是铜镜后的映像一般。“周朝的大军不是为了杀戮而来,而是为了臣服。可是问问你们,剑齿豹的血液在你们的身体里流淌,你们是否愿意臣服在东陆人的脚下,做他们的走狗呢?想想你们死去的亲人,你们还能够安然入眠么?”没人想到这个瘦削孱弱的女子也会如同男子一般怒吼。

    她的怒吼震醒了正犹豫不决的铁镠,铁镠站起来,用他的左手拔出刀,将面前的锡制酒壶一刀砍作两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有言投降者,我铁镠誓要将他砍作两段,如同此壶。”铁镠说完出了帐篷,再不回头。楚烨既死,铁镠马上接过了他的职务,开始整顿残军。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在遮虏障的失利几乎赔进了所有的老本。除了铁镠带回来的那些,诺大一个北都城,居然连几匹好马都难以找到。有战场经验的士兵不足五万,还大多带伤,逃回来的士兵又士气低下,周军在他们的口中个个都是谷玄下凡,两只手能使三把刀,怎么杀也杀不死。

    面对兵源的不足,秋月离连夜以楚云的身份向朔北部的主君楼平送去一封信,说明利害,并暗示若是朔北部再不赶来援救,硕风部大可以当即投降周军,以周军和硕风的联军,扫平朔北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第三天回信就送来了,楼平表示朔北的白狼团分散在东起蛮古山向西深入宁州北部的草原上,凑齐颇为不易,但是现今他已经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奔赴北都城。

    在最紧急的关头,后来名列“阿拉木汗四天王”之一的铁镠充分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草原人人从未学习过守城之法,也不懂怎样准备。瀚州只有一座城市,而退守这座城市是没有意义的,草原上的王者从不能容忍靠着龟缩活下来,失去了城外的草场,这座满是帐篷的城市甚至不能养活自己,这也是历次北都城易主都没有发生大规模攻防的原因——有些在竞争中失败的部落甚至直接弃城而走。可是就在这样的条件下,铁镠居然就无师自通学会守城了。北都城共有八座城门,多城门是大城市繁华的象征,而对于瀚州惟一的城市来说,哪怕城门再多上几个,也不足以彰显它的地位。然而当这座城市需要面对几十万大军的时候,繁华的象征往往就成了噩梦。

    由于人多,攻城的大军可以同时攻打各个城门,而守城的一方则会顾此失彼。因此铁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城门。他用大石块从里外同时塞住了北面西面的三个偏门,只留下了四个正门与东南的角门。即使如此,城内可用的兵依然捉襟见肘,然而铁镠确是一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他在安排好五门的防守兵力后,还能留下五千人用来随时支援各门。

    镇远七年九月三十日,周军兵临北都城下。

    瀚州草原上唯一一座城市,便是数百年前逊王所建的北都城。传说城市建成之时,巫族的星象大师古风尘千里迢迢从雷州大雪山而来,为他的好友与恩人逊王计算北都城的命运。那是贤者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逊王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古风尘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然而,贤者什么也没有算出,北都城的上空是一片漆黑,没有一颗星辰经过。后世传说北都城上空悬着的,是看不见的星辰——谷玄。

    事实似乎证明了贤者的谶语,七年之后,逊王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之后,各部交替入主北都,或六七年,或几十年,总会被别的部赶出去。北都名为一城,实际上真正确定存在的,只有它的城墙。因在各部手中频繁交替,往往一个部将帐篷马匹搬进成立,刚刚安定下来没多久,就被别的部击败,败退的时候又把所有的物资带走,因此城中除了安放金帐的基台以外,并无什么固定的建筑。而北都虽然数度易主,但是真正遭遇围城的情况并不多。各部生存的根本在于草原,只要保证草场不被占据,总有立身的空间,因此反倒是不战而走的局面居多,北都的城墙,多数时候只是起象征意义。周军围困北都,因而需要在城下一决胜负的情形,在瀚州近百年来的历史上,还是第一遭。

    周清排出了胜似当年征战吴刘时的最强阵容:朱庭慎攻西南角门,彭千斤攻东南角门,叶望攻东城,叶正攻北门,李当心攻西门,周清亲自督军攻打正南门。 时近寒冬,北都城的妇孺老幼们也要站在城墙之上守城。他们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大锅和勺子。于是周军们好奇地发现,北都城的城墙上架起无数口大锅,大锅的边上就是大水缸。难道北都城真的兵源匮乏到这种地步了么?城上的人却丝毫不了解周军士兵在想什么,一心一意在煮粥。蛮族的牧民是不喝粥的,粥的营养太过稀薄,在北陆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喝粥很难生存下去。因此能够想到煮粥的,就只有东陆来的秋月离。北都城原也不产稻米,托了周朝连年进贡的福,储存的米粮仅仅用来煮粥的话,支撑一年还是没问题的。

    很快地,周军们就发现这一切并不可笑。冬天的水泼下来就能冻伤人,让人连武器都拿不稳,而热粥更为可怕,冒着热气的粥见人就黏在身上,烫伤甚至比冻伤还要疼一万倍。至于普通的箭创刀伤,反而变得亲切了许多。于是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素来以骑兵野战威震三陆的蛮族托庇于城池之中,而素来以城关坚固享誉九州的东陆军队围攻北都城却难以毕功。面对汹汹而来的东陆人,北都城倾尽了最后一丝人力。刚刚十岁的孩童也需要戴上头盔站上城头。若不是天气帮忙,以这样的阵容击败东陆雄兵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由于瀚州所产木材质地较软,不能承受弹射巨石的力道,陈国随军工匠无法就地取材修造矩石车,只能修建一些较小的投石车,失去了矩石车这项攻城利器的周武铁旅面对北都城高耸的城墙只能采取步兵强攻的方法。李当心于是将厢车进行了改造,拆掉三面车板,全部加装在正面,形成坚固宽大的盾牌,用以掩护冲锋上城的步卒不受守军箭矢的影响。北都城内,亦全员动员。秋月离号召贵族妇女捐出了珠宝首饰用以犒赏士卒,并组织妇女烧水做饭,甚至亲自带着十一岁的楚云登上城楼监督作战,以鼓舞士气。尽管北都城内早就屯好了大量的冻肉干粮,但很快就将告罄。这个时候,朔北的白狼团终于赶来了。楼平反复权衡之下,认为不能让东陆人攻进北都城。

    周军在面对城内外的巨大压力的同时,试图压垮骆驼的另一根稻草到了,南方海安大营的消息传来——真颜部反了。周清或许不知道,但是彭千斤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如同一个商人一般的真颜部主君。彭千斤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只差一步就要攻破北都城的时候,那样的瑞科居然就反了,一如他当时没有想到,真颜部丝毫不做抵抗就归顺了周军。现在东陆的将领们终于明白,“聋子”瑞科是北地的老狐狸,他和他强悍的兄弟乌拉尔是真正的一家人,真颜部没有怕死的主君。然而他们明白得太迟了,北都城眼看就要攻破,可在四面围城的周军之外,北有朔北部,南有真颜部,而东陆人最大的麻烦还是即将到来的寒冬。

    双方一直僵持到第一场北风的到来。虽然只是夹杂了几片还没有落地就融化了的细碎雪花,却片片如重锤般锤在周清的心上。周清没有料到这场战争会持续如此之久,因此他并没有为军队准备足够的棉服,或者说即使准备了足够的棉服,他也不敢确信铁线河能坚持到他攻下北都城之日才封冻,而封冻意味着后勤补给线的全面崩溃。兼且东陆传来宗祠党蠢蠢欲动的消息,周清必须在继续攻城和立即班师之间作一个选择。 就在这时,周清收到了硕风部求和的信件——北风在侵蚀周军斗志的同时给了硕风部生存的希望。御帐之中,将领和随军的参议们争得不可开交,以苏瑾、李当心为首的保守派将领主张立即接受求和班师回朝再作打算,而以叶望为首的激进派则顽固地认为蛮族人会派使者求和就说明北都城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要再接再厉,攻下北都城指日可待。

    然后争吵的两派人发现周清看过信后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他们不知道周清沉默的原因,匍匐在地上。君臣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最后周清宣布接受蛮族的和约,大军立即班师回朝。也许只有远在天元的百里羽知道周清沉默的原因,在求和信的末尾,署着“硕风部大阏氏呼和娜仁·硕风”。周清知道那是秋月离的北陆名字。蛮族人也立即献上了他们应允的金银毛皮,并承诺每年向周朝缴纳岁贡金十万两、银十万两、骏马十万匹、毛皮三十万张。

    登船之时,周清眺望北方,并不知道秋月离其实早已记不得他这个童年时不过一起生活了数月的玩伴。而周清也发现自己也已差点忘记当年仇视北陆的最初原因了。十五、青铜之血 周清携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牲畜和毛皮等财货回到东陆,大赏功臣。周清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夸耀自己的武功,一方面也是为了抓紧扶植自己的力量。一大批地位低下的士兵因为新的军功爵制度获益,有些甚至有了自己的封邑和爵位。世家以外的人居然可以封侯,这在宗祠党看来是离经叛道的。这些臭老九、泥腿子现在居然穿上朝服,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的身旁,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屈辱。但宗祠党的耋老们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他们原本十分不看好的皇帝。毫无疑问,征伐北陆的成功和新军功爵制使周清获得了军队——尤其是中下层军士的支持,而铁驷车也被成功地塑造成了新一代的军神而备受推崇。

    从北陆凯旋而归,这是自周武皇帝白周开朝以来不曾有过的荣光。尽管周清坚决反对,但在百里羽的坚持之下,并未随军出征的各诸侯国国主以及天元重臣们都得到了一定的封赏,名目大抵就是支援北伐或者在北伐期间镇守东陆有功。这些举动维护了反对北伐的宗祠党的面子,面对百里羽伸来的橄榄枝,宗祠党开始考虑接受这位年轻的皇帝。周清即位以后,朝堂上第一次出现殿上殿下、文臣武将一团和气的局面,令御座上的周清受宠若惊甚至有些不适应。宗祠党重臣文羽刚趁机提出周清至今没有子嗣,且后位空悬十年,要借北伐大胜之喜为周清选妃立后。

    百里羽意识到这是一个跟宗祠党修好的好机会,极力劝说周清接受,周清本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对他来说,排在他计划中的头三件大事是北伐北伐和北伐,也就同意了。于是在除白姓外的诸侯、望臣之家为周清选妃,声势极度浩大。而周清本人似乎对此极不重视,在内宦举着一幅幅画像请他亲自遴选的时候,他只坚持着看了几幅便失去了耐心,胡乱指了几人后,干脆命令内宦决定,自己扬长而去。而那名受宠若惊的内宦一时之间居然成为了朝野内外竞相结纳的风云人物。如果周清能够克制自己的任性任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或许君臣一统的周武朝有能力令今天我们所了解的九州历史有所改变,然而最终还是周清的任性毁掉了宗祠党难得的妥协。宗祠党瞩意的皇后人选是唐国公的女儿元昭,但周清坚持要求立苏瑾的妹妹苏睿为皇后,他的理由很简单,这是所有入选的妃子里他唯一认识而且看着顺眼的,而且他确实想继续扶植苏瑾,但这遭到了百里羽和苏瑾的反对。

    这两个人可能是帝党中唯一还保持清醒的两个人了,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存在,热血的帝党分子还会在挑战宗祠党的底线上做出多么出格的行为。苏睿和百里昭的后位之争犹在激烈之时,第三个女人加入了战团,这个女人来自于北陆。她就是楚烨的女儿,楚云的姐姐,楚舜·玛耶·硕风。她的加入源于周清与楚云的停战协议,楚云在北都城头的英勇表现深得周清的赞赏,双方签订城下之盟时,约定和亲。以秋月离为首的五老会选择了楚舜,并将之送到了天元。

    现在轮到周清送一个公主到北陆了。麻烦的是,周清本身是没有女儿的,而且他的姐妹们对于楚云来说,年纪都太大。毫无疑问和亲的人选只能从皇室或朝臣的家庭中选择了。周清最后选择的是文刚最疼爱的孙女儿文明依。很多人猜测,周清作这个选择是出于报复的目的,因为十几年前,在仁帝面前极力游说,说秋月离是“不祥之女”并提议将秋月离送往北陆和亲的,正是文刚。文刚此时已年过八十,辞辕后在家静养,平日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女,算是他晚年生活的精神寄托之一。文明依容貌出众,又出自世家门第,自小知书达理,各世家子弟央人前来提亲的几乎要踩断文家的宅门,但文刚宝贝这个孙女儿,迟迟不肯让她出阁。因他心中对这个孙女儿很是期许,希望她终有一日能母仪天下。而现今的皇帝是他的敌人,所以他的这番计较需要等到周清下台以后才能实现。

    但周清比他快一步,他立刻颁布诏书,封文明依为清平公主,亲自选取了嫁妆——上万匹上好布帛和几十箱珠宝——几乎与秋月离往北陆和亲时一模一样。此时,只有文刚自己心里明白周清仁厚外表下残忍的复仇快感。周清在选择文明依时,心中未始不是存了报复之心,史书记载,他在翻看了和亲人选时,对身边心腹说:“这些人虽然很好,但为何没有文刚羽的孙女?我愿将她收为御妹,赐姓为白。”于是黄门连夜去文府报喜。

    而东陆这边,周清最终也选择了顺从百里羽和苏瑾的意思,册封元昭为皇后,楚舜为皇贵妃,苏睿为德贵妃,但却由此迁怒于元昭,极少向她的寝宫走动。镇远十五年,苏睿产下皇子。周清再一次试图立苏睿为后,他甚至秘密安排了一位钦天监的博士在朝堂之上呈报星象异动,称“镇远十五年九月,明月犯紫薇西藩”。这无疑是暗示朝臣们他有废后另立的心思。然后周清坐在御座上,等待观察群臣的反应。他对朝堂的局势过于乐观了,他以为北伐的胜利已经将权力斗争的天平彻底地倾向了他这一边,他以为宗祠党已经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他以为至少会有一个人站出来请求他废后。所以当大臣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时,周清对这种状况可以说全无准备。朝堂上保持着沉默,可怕的沉默,所有的大臣都捧着玉圭,深深地埋下了头。

    百里昭是宗祠党最终选择的皇后,这个皇后的身上缠绕着太多的政治交易和妥协,代表着宗祠党全体的利益,没有人敢于同时将整个宗祠党变成自己的敌人。而朝堂上周清仅存的两个盟友百里羽和苏谨深也选择了沉默,或者说,他们的内心也是不愿意打破帝党和宗祠党来之不易的宝贵平衡。周清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以偿,他所取得的成功仅仅是将皇子立为太子,并晋他的舅舅苏瑾为太子少保。帝党和宗祠党这对本来就不甚牢靠的盟友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裂痕。而这个令帝党与宗祠党决裂的太子,仅仅三岁便夭折了,自此以后,周清再未有过子嗣。

    而文明依也终于被送到北陆,楚云率领庞大的迎亲队伍到港口迎娶自己的新娘,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继秋月离之后他生命中第二个最重要的女人。文明依的容貌无疑深深地震撼了楚云,她绝不同于楚云以往见到的北陆女人。他发现这就是他在心中勾勒了无数次的那个完美的女人,或者说,她的容貌风度,都绝似楚云的母亲——秋月离。楚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文明依拉上了马背,然后带着他的亲随们呼啸而去,只留下几个蔑儿赤和瞠目结舌的东陆使者交接彩礼嫁妆。在东陆的使者看来,这样不合礼仪的事情毫无疑问是对周朝皇室极大的不敬。但在北陆,在硕风部的势力范围内,他们不敢对此表示异议。后来,这个消息传到周清那里,周清却只是笑笑就作罢了。在他心里,只怕还对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有一丝羡慕和钦佩——他何尝不在遗憾,当年不能像楚云这样,把心爱的女人揽在怀里纵马离去。

    楚云娶了很多女人,但终其一生都深爱着的,就只有文明依,他亲自为文明依取了一个蛮族的名字“明娜图”,明娜图在蛮族语中的含义是“金色的阳光”。她给楚云的生命中带来了很多阳光,但她自己却并未如她的蛮族名字般有个光明的结局。文明依·明娜图·硕风,是周武朝太师文羽的孙女儿,也就是文孤鸣的亲妹妹。

    一开始,文明依对于到北陆和亲也是极不乐意的,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周清选择她的原因,知道自己成为了皇帝向祖父复仇的牺牲品,因此对周清难免心怀怨恨。但文明依性格一向柔顺温婉,她并没有违抗圣旨的能力和勇气。她在嫁妆中夹带了大量诗文、农书、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这在当时是绝对不被允许流传到外族的。或许,这就是她复仇的方法之一,将皇帝不愿意送给北陆的东西送给他的敌人。但当那个强壮但不失清秀的少年自马上向她伸出一只手的时候,她仰望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惊奇的双眼和阳光般的笑容。他将她一把拉上马背,抱在自己的身前,那是她在东陆少年中不曾见过的豪爽气概。他载着她在草原上奔驰,身旁的从人们呼啸呐喊,她看得出他们对少年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仰慕。这是她第一次骑马,也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她扎他的怀中,环抱着他的腰,嗅到他身上男人的味道,心跳得很快,她的脸上浮起红云,于是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从那一刻起,文明依爱上了楚云,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在那以后,她一直坚定地陪伴在楚云的身旁,在楚云最孤单寂寞的时候,只有她能给他的世界带来光明。

    与秋月离和父母断绝关系不同,她经常地与远在东陆的家人们书信往来,她尽一切的能力把纺织、陶器、造纸等工艺都带到了北陆来,因此很多蛮族都很感念她的恩德。但是,文明依死得很凄惨,楚云中年后患了癫狂之症,发作起来便丧失理智,有时甚至还会手刃身旁的从人。他开始变得孤僻,不再信任任何人,甚至是他生命中的阳光——文明依。楚云听信谗言,认为他的儿子楚嵩是文明依与人私通所生,他鞭打她,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将她和她跟楚云的儿子楚嵩赶出北都。只给了他们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副弓箭。他们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马奶过活。楚嵩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着他们,夜里悄悄地逃跑,还把产奶的三匹母马都拉走了。文明依知道楚嵩没有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至少留下一匹马。两个伴当垂涎她的美丽,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马。文明依将那匹母马牵回来给楚嵩,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楚嵩即位之后,找到当初的两个伴当,以马革将这两个人卷起来,亲自带领骑兵纵马轮番践踏,直到将两人踩成肉泥。

    楚云一生犯了无数的错,但只有这一个,在他每次清醒的时候,都会出来揪他的心、抓他的肝,让他痛不欲生。然而硕风部不得不面对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作为东陆来和亲的公主,文明依毫无疑问应当成为硕风部新一任的大阏氏,而且硕风部上下对文明依成为一名称职的大阏氏不存在任何疑问,秋月离的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而文明依端庄文雅的气度也很快证实了她绝对不负“明娜图”之名。但问题在于,在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注定要成为硕风大阏氏的女人——楼薰·朵娜兰·斡尔寒,朔北王的女儿。

    朔北王的女儿永远不可能居于东陆公主之下,这是朔北部主君的回答,册封东陆公主为大阏氏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屈辱。他认为楚云的举动是对两部盟约的背弃,他在狂怒之下撕毁了与硕风部之间的盟约。硕风部已经做好了迎接朔北部进击的准备,但朔北部似乎并没有复仇的意图,反而悄悄地向北方迁徙。他们清楚现在还不是向如日中天的硕风部复仇的时候,但机会即将出现在不久的将来。 周清和楚云,几乎是在同时,因为后宫的斗争而失去了最重要的盟友。与宗祠党的敌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向来对东陆不冷不热的巫族主动地委任了一位年轻的密使。这位来自于雷洲大雪山的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就是雷洲巫族第一顺位继承人,一个在未来数十年活跃于九州历史的重要人物——杜意瞻。杜

    意瞻此刻身负巫族全族寄予的重要使命,与周朝结盟,进攻他们的世仇——蛮族。 巫民对人类的关系一向暧昧,由于地理的关系,他们有时会和东陆的人族联合起来遏制北陆的游牧民族。这次也不例外,有了杜意瞻的关系,巫民向大周提供了轻便的长船,这让他们在进军中获得了很大优势。

    对于巫民来说,东陆华族在瀚州取得的成就令他们十分震惊。一直以来,尽管对蛮族当年在宁州的肆虐耿耿于怀,但巫族历史上从未有过深入瀚州复仇的机会。体格上的先天劣势,使得他们只能依靠强大的舰队或飘忽无踪的海盗在瀚州沿海地区进行不痛不痒的骚扰,而即使是这种不痛不痒的骚扰,也因为周武朝华族海军的崛起和对天拓海峡的封锁而逐渐龟缩至潍海沿岸。东陆人取得的胜利令他们十分艳羡,同时,也重新萌发了他们心中复仇的烈火。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复仇的绝好良机。为此,他们不惜低下高贵的头颅,向他们眼中的劣等种族——华族主动示好。在修文五十二年时,周仁帝曾与羽族缔结过互不侵犯的协议,并互相派遣过质子。现在,是让这份协议更进一步的时候了。

    蛮族,或许是整个九州最坚韧的一个民族,这个同时继承了华族传统文化、夸父战斗文化以及巫民自然文化的民族,他们在西方抗击夸父,在东方进攻巫民,还时时刻刻觊觎着天拓海峡另一端的东陆大地,几乎是将战火烧到了每一片与他们邻近的土地上。而相对于鲜有能力打到北陆的华族和种群数量稀少的大泽子民,与巫民的纷争才是蛮族对外扩张的主旋律。蛮族第一次越过被称为“月亮山脉”的勾云山脉侵入云州还要追溯到郁非纪初期。瀚州南部的蛮族部落由于与华族的交易而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势力开始向北方膨胀,蚕食北方部落的猎场和牧场。北方部落无奈只能将目光投向了西方的凉州和东方的幽州。他们越过勾云山脉进入云州,由于勾云山脉、鹰翔山脉和莫若山脉共同组成的屏障遮蔽了来自北方的寒风,云州的气候远比瀚州更加温暖。

    蛮族在此惊喜地发现了山脉东麓山林、草甸的丰饶物产,靠游猎和劫掠巫民村庄生活,引起当地的巫民云氏阿格斯城邦的强烈不满。云氏巫民向蛮族发动进攻,在森林的掩护下偷袭入侵此地的蛮族聚居区,将蛮族赶回勾云山脉以西。蛮族于是在勾云山中修建关隘,以控制连接瀚州和云州的通道,并将这座关隘起名为灭云关,以示终将向云氏巫民复仇。瀚州整体地势较宁州更高,灭云关西侧是一望无际的高原草原,东侧则急转而下,是艰险的山路,高度差近四里。因此灭云关对于蛮族来说易攻易守,而对于羽族来说则是难攻难守。所以尽管历史上羽族曾经数度攻陷灭云关,但由于难于固守,很快又被蛮族攻陷。

    但由于巫民在勾云山脉东麓的茂密丛林中占据极大的地缘优势,以骑兵见长的蛮族也一直很难向东推进。蛮族与巫族的战争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以争夺灭云关为核心内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二百年左右。针对巫民林地作战的优势,蛮族成批地放火烧毁宁州林木,再开辟出来的泛着树木余烬味道的荒原上,蛮族骑兵所向披靡,巫民陆军中包括久负盛名的冠绝全族的四支劲旅在内的主力兵团几乎被蛮族全歼,而巫民引以为傲的毒师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使用攻击性秘术就已经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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