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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因为周纯一脉曾经在家族中掌握了太大的权力,以及他对于帝朝未来的悲观预测,他一手推上皇座的胤威帝周豫平在成年后非常反感这位已经去世的长辈。周纯这一支的势力后来不得新皇帝的宠信,也没有出什么绝世的人才,在威帝年间就彻底衰败了。值得一提的是苏瑾的官职,从那以后苏瑾一直是“羽林上将军”,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变过。这个本应由太子摄位的官职变成了苏瑾的专属席位,他不会有升迁,却也没有降职,没有职司,也没有任何属下,孤单地活在苏氏的老宅里。从羽林天军的账目看,后来甚至没有人再给这位官爵高到极致的破军之将发饷,他的存在都被世人遗忘了似的。

    当然,事实上并非遗忘,只是后来的掌权者们不愿触碰那段麻烦的往事。无论谁要挪动苏瑾的位置,都意味着要对周武朝的历史做一个评判,评判周清集团和周纯集团这对立双方的对错得失。而这偏偏是很难评判的,一个是周氏家族不世出的英雄,他的威严和号召力如熠熠升起的晨星,他手下的名将多如牛毛,任何一个后世的雄主都在阅读那些英雄篇章的时候都满怀妒忌,不明周是什么原因在那短短的二十年中,如此多的英雄出世,而另外一个却是周氏帝朝的救主,没有他则无法力挽狂澜,在惨烈的失败后保持帝朝的威严。所以掌权者们干脆选择了不管,只等着雨打风吹,当时间把一切英雄的身影都洗得黯淡之后,当对错也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之后,麻烦也就不再是麻烦了。

    不过有的时候也是不能不管的,比如新年到来祭祀星天的时候。按照帝朝的规矩,有一份极长的文章需要被朗诵,是对星空诸神的祭文,因为是用青色的特殊墨水写在周色的绢上的,这份祭文被称为“青辞”。“青辞”中的重点是历数历代先皇仰天受命,兢兢业业统治东陆的政绩。给周清的赞美是“武烈维扬”,给周纯的赞美是“文毅抚疆”,听起来到像是这两人一文一武管理朝政,配合非常默契的样子。后世的皇帝们对此这两个赞辞不敢轻易更改,一年一年地照抄下去,由史官用温雅凝重的语气对着苍天诵读。周氏子弟们也充分理解了皇帝的苦心,他们在外人面前对自己这两位先辈都尊崇有加,总之周清做的也是对的,周纯做的也是对的。

    那么谁错了呢?大概只能怨那个错误的时代,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们美好却错误的相遇,怀了美好却错误的理想。 苏瑾死于周喜帝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此时他已是九十一岁高龄,却非死于床榻,而是斩刑。周喜帝时,周武北伐的事迹已经淡去,衰弱的周朝皇室终于屈服于一个乡下诸侯何进之下。何进凭借过人的果敢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挟天子以令诸侯,把大军驻扎在天启城里,眼里全然没有皇室,大臣们皆畏惧这位霸主,从而疏远了皇帝。高高在上的大周皇帝愤怒了,秘传“勤王铁券”,号召诸侯带兵勤王,和何进开战。诸侯倒也非常响应皇帝的号召,因为他们也恨何进入骨,于是这些人纠集了十八万大军讨伐嬴无翳。嬴无翳是个军事鬼才,在兵力显然弱于诸侯联军的情况下,利用诸侯间的不合,在锁河山下的八鹿原发起了决定性的反击,一举得胜,和诸侯订盟。

    诸侯退去了,何进还得想办法清算。他完全明周那些“勤王铁券”是谁散发出去的,但是此时喜帝不敢承认,他也不希望把这件事单纯地归结于皇帝恨他入骨,所以做出了冲动愚蠢的事情。这样会在政治上对他不利。所以他给这次事件的定性是:有奸佞小人冒充皇帝的名义,撺掇诸侯与他为敌。可是这个奸佞小人在哪里呢?他伤透了脑筋,那时候帝都里敢去跟皇帝那里奏事的大臣都不多了,仅有的几个愣头青也不够分量,不够格作为奸佞拉出来杀头。何进于是把视线转到羽林将军程渡雪的身上,他觉得程渡雪当这个奸佞足够分量了,而且可以顺带抹掉羽林天军中的异己势力,把皇室仅剩的一点军事力量也纳入他的麾下。

    帝都上下惶惶不安,因为如果被作为幕后主使,会牵连不少人。而羽林天军中程渡雪的亲信更可能被肃清,这些亲信都是贵族豪门中崇尚军武的子弟。这时候一个年迈的身影被后辈搀扶着,缓缓走出了苏氏的老宅,踏着积雪步行过十三个坊(当然苏瑾的生活已经困窘不堪,没有车马侍从),最后到达何进的府邸前,捧着周武皇帝赐予的宝剑立于风雪中。 这个人是苏瑾,他承认他是私下散发勤王铁券的人,当斩刑。嬴无翳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命令属下接过了苏瑾手中的宝剑,把这位羽林上将军押入大牢,择日行刑。

    当时何进以赤旅雷骑两支劲旅闻名于世,将领皆对前代英雄有仰慕之情,可以说这些武士是读着铁驷之车的故事长大的。听闻消息,都震惊莫名。十二月,天元七御史判罪,苏瑾被斩首于成贤坊,当时帝都数万人在街边相送这位鬓发霜周的老人,“天下扼腕哀之”。 不能不说何进真正了解了苏瑾的内心,其实苏瑾所求的,并非命,也不是周氏皇朝的未来,他找到何进,是求他自己的死路。他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幕后主使,他心中想得更多的可能是,用自己的一腔血表达他们这群人对于皇室的忠诚。

    五十年后,他终于以自己的死再次证明了周武朝一代英雄们的勇敢和刚烈,但是这样就能还他那些兄弟以清名了么?九十一岁的苏瑾未免迂腐了。苏瑾死后四个月,他的劲敌和忠实崇拜者文抚鸣便急着追随他于地下。他也被何进当众斩杀于成贤坊,罪名是结党乱政。他确实对得起他的罪名,他散尽财产,派出所纠集忠于自己的数百名金吾卫和羽林军士兵,向诸侯霸主何进的府邸发起自杀般的攻击,这位老臣仅能以自杀表示他对于帝国的忠诚。翌年春,稷宫的梨花再次盛开,洁周如雪,可是曾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纵酒唱和的年轻人们都已经离去,周武的英雄血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般飞散在历史的书页间,墨迹中徒留下写不尽的英雄志、唱不尽的男儿气、望不到头的漫漫征途。修文五十七年,稷宫,梨花盛开。镇远年,稷宫,梨花依旧。

    《周夜城破军大斩魁》这本书所以出名,并非因为市井俗人,而是那些出身军武世家的稷宫学生。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稷宫的学生们按说都是战场上的精英,明知道“大斩魁”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却最喜欢听这种豪勇无限的故事。一度稷宫新生的入门三件事是,“饮兄弟酒”,“听大斩魁”,“写梨花诗”。很有些周清遗留下来的黑街风格。“饮兄弟酒”这个规矩非常人性化,有些破落世家的子弟家贫无财,便充当采买,家境富裕的学生便有义务轮流出钱,然而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学生们坐在稷宫的梨花树下一边饮酒一边自述家史,这对于贵族子弟而言非常重要,了解了彼此的家史,很有助于他们将来在权力场上互相帮助。而“听大斩魁”就有些笑闹的意思了,学生们一窝蜂扎进坊间的酒肆里听说书客说这段书,命酒痛饮,此时往往喝醉,越是豪迈不羁的,越是得到同学们的仰慕。“写梨花诗”则是因为稷宫里遍植梨花,梨花是稷宫的象征之一,稷宫的学生们也被贵族少女们笑称为“梨花年少”,学生们虽然是武士,也要附庸风雅,必须以梨花为题歌咏一首,诗题在稷宫馆舍的墙外,每几年就要粉刷一次。周朝末年诸侯联军于锁河山下血战,稷宫出身的将领锐身赴死者百余人,离军被驱逐出帝都之后,成帝立碑于太庙外,把这些勤王忠臣的名字和他们当年入学时所写的梨花诗全部刻在一面石墙上,供后人凭吊。

    此后“写梨花诗”便成稷宫传统,由不得学生不写了。某一任稷宫执事是个好奇心过于泛滥的人,他曾有一次给学生出题,要求在沙盘上推演苏瑾深闯周夜城的行动路线。这一课是《斥候战略》,是很重要的一课。学生们不敢怠慢,对着文家老宅的图纸,绞尽脑汁地琢磨一个独身持剑的人怎么能够突破重重防御进入宗祠党的会场,要知道有确切资料表明,虽然没有《大斩魁》中所说的七十二缇魁和五千死士,周夜城那时的防御体系也不亚于太清宫,几乎是水泼不进。最终学生们交上的答卷里,各种可能性都被分析,苏瑾深侵入的路线被复现了,他们认为苏瑾事实上只杀死了十四个人,就到达了会场,确实是一场单兵侵入堡垒的绝妙作战。这场考试中名列第一的学生界辛平,后来出仕淳国,官至骑都尉,在锁河山战役中因为近距离观察雷骑,行斥候战略,被雷骑发觉,一箭射死。

    可见他战略虽然学得好,实际执行起来却差得太远。而有趣的是倒数第二名,此人后来出仕下唐国,官至武殿都指挥使,倒数第一名则出仕楚卫,官至大将军。他们二人名列倒数的原因是他们上缴的答卷是一样的,必然有人抄袭,可是两人都不承认,于是并罚。

    和神秘莫测的钦天监相比,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圣堂的存在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有其严密的组织体系,导师制的教学体系,强大的秘法体系,和严格的执法体系。这自然会让这个组织产生凝聚力,长久地存在于黑暗中。然而上述体系在圣堂武士团中完全没有,圣堂武士团看起来是个纯粹的自发性团体,一部分武士因为信奉某种精神而自然地走到一起并肩作战。他们要为这伟大的理想和精神而牺牲很多,乃至于生命,却基本谈不上回报,他们甚至不像辰月教徒那样信教就可以获得神秘的星辰之力。他们最成熟的组织结构不过是有七位宗主,但是看起来这七位宗主的权责并不分明,跟蛮族的库里格大会这类游牧民族的民主制度相比,都显得很不成熟。但是号称“不死”的却恰恰是圣堂们,经过几百上千年,这个秘密组织从未真正衰落,即便某段时间遭到摧毁性的打击,事后它总能恢复活力。

    历史学家们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凭借所谓“守护安宁”这个看起来概念模糊、毫无吸引力的理想,圣堂是如何吸引如此多的追随者的?即便这理想看起来非常好,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这个组织没有被其他具有相似纲领的组织取代。有一种理论认为,圣堂事实上并非它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在看似简单的组织纲领背后,圣堂有着一个没有真正暴露出来的宗教纲领。这个纲领甚至比辰月的纲领更加强势,蛊惑人心。

    “神寝殿”名虽堂皇,却是太清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偏殿,所谓“神寝”,是指“神思安宁”。前朝太子幼小的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皇帝觉得太子生性顽劣需要示以惩罚的时候,就会把他关在这座偏殿里思过,强迫他安静下来,以此可想这座偏殿的荒僻孤凉。数十年后周喜帝偶然间来到神寝殿,命令内监打开殿门,喜皇帝怀念祖先的武功,身受诸侯的压制,感慨帝朝光辉不再,忍无可忍地在神寝殿中放声大哭,泼墨行草写下他书法作品中数一数二的名帖——《十二月初三临神寝殿想先皇往事嚎啕丧乱》,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悲恸,命酒痛饮以浇胸中块垒。这张名帖总共就那么十九个字,但是每个字都如怒龙行云,而筋骨如铁,落笔之重导致墨丝纵横飞溅,数次笔迹都行出纸外,纸面根本一塌糊涂,可观者无不受帖中气骨所感。当时占据天元城的诸侯霸主何进很欣赏这张字帖,击节赞叹说:“周氏男儿气宇今从笔墨中见。”

    喜皇帝带领战车冲击他的府邸,被反叛的部下诛杀之后,何进还表示很可惜这位皇帝在笔墨上的才华,从宫里搜罗了大批喜皇帝的书画带回珍藏,却不理会喜皇帝写下这张丧乱之帖的时候,心里想得最多的只怕是把他这个诸侯霸主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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